〈中華副刊〉夢解放

文/圖 何叢

那一天,如得啟示,明白上帝讓他長得醜陋原因。

禁不起俊美所帶來的名利、誘惑和犯罪。釜底抽薪。他被丟進一個缺乏資源的景境中。一無所有。只得一具擁有血肉的人的身分。但有時,連這做「人」的理當的、卑微的身分都備受爭議,遭惹白眼。

幸好有夢。

夢是非物質能定義的,它有或深或淺的影像,影中人也對話,聽得見言談,只是沒有真正的聲音。夢是非形狀能描述的,它比雲霧變化更多,比抽象畫更抽象;它揮灑得開,可以嚴謹如壘,絲絲入扣,也可以放浪無極,羞恥無下限。夢重組人生宇宙,使什麼都有可能。

夢,是偉大的。

人們活在偉大之中;於他,尤其重要。

最困難的總是詞意的轉達,好比說:「吞沒我在寂寞裡」怎麼解釋?吞沒是堅定的消失,還是另一種篤實的存在?是一項死的行動,還是另一種活的狀態?抑或是一具活在太平洋深海底的石像?

坐在薄暮的查理士河畔,他們聽王靖雯。伊和他都曾想在身上刺一個字:迷。伊帶著《迷》跟他出去旅行。伊覺得王靖雯唱的都是好的,任性揮霍、千迴百轉全是動人的。只是伊不曉得,王靖雯早已成了王菲。他們飛越丹佛,來到西岸水城。

伊躺在床上,夢交給他伊的身體。他用口舌細細吻遍了。從柔韌耳朵的翻攪,到修長頸項的深吮,到堅彈乳頭的挑弄輕嚙,再到山水般華美的腋下胸腹側的徘徊舔濡。伊的每一根神經都一步步抵達理想國,伊的每一個細胞都發狂膨脹到崩潰邊緣。伊想喊而不敢喊,伊的氣息全摒止在喉頭裡面。那一刻,他的愛情像一道即將熔成的玻璃,火辣辣,帶著伊通體明透圓潤起來,成花成仙成鼎樂成一座慾望城市。

伊和他不接吻,伊不知道他亦不敢造次,他已從伊的身上取得太多,太多。再取,伊就什麼都沒有了。

並非我不願意走出迷堆
只是這一次
這次是自己而不是誰

迷,名詞,醉心於某種事物。動詞,媚惑,疑惑,分辨不清,失去知覺,對某種事物過於喜愛而情不自主。伊說:「迷」是愛到不顧自己,最後不再被人定義,也不再被愛定義。

二十年不見,竟在城巿捷運遇上了。曾經那麼熟,但那年一別,好像約定了,此生不會再見。梗在心頭有一團東西,都不敢觸及,太複雜的面紗帶著各種情感的顏色放在裡面。

禮貌上打了招呼,問了近況,輕輕一笑。兩人都手拉吊環,車廂搖搖晃晃。門開了,未到站,該不該逃出去?再說點什麼吧,兩眼相對,從尷尬閃爍,漸漸平和冷淡。突然,伊的心一橫,眼睛有火,決定說出來了——

為什麼那樣對我?

靈與肉,明與暗,上帝與魔鬼,一個字是一張牌,打亂了,無論怎麼洗怎麼組合,他只摸出了罪與罰。

他認錯。

不,他也可以認罪。

他的良心未泯滅,掀到底還有一點光亮。

無需多說什麼,他羞愧難當,只能恨起自己。恨意奔上盡頭,夢交給他一把利刃,他舉起,當即刺腹。再刺。痛。肉身的痛,悔恨的痛,受罰的痛,贖罪的痛,乞求赦免的痛。

痛哭了,那是洗罪的淚。

夢裡的淚一直延著臉頰滴到枕旁,他感到頸間冰涼。不久以後,他又死一次。再一次。

無數次的死亡。

雲之上。

海上。海岸線。心臟在高度落差中被提起,放下。再提起。瞬間,進入電車。雲之下,青山不遠。

漢字仍在,街道潔淨平整,門匾幌子燈籠參差而井然。行人儀容清爽,精神挺立。非常快的節奏,非常大的節制,非常專注的努力。阿里卡多,他在對方的行禮中予以回禮。

一個人走在炎夏之都,鴨川閃動明麗光波。夜初升,雨,微涼。他像孤獨的美食家,拿著舒國治的書尋找鍋物。走出東四條,入首都新宿,怎麼又坐在深夜食堂裡吃酒蒸蛤蜊?

石缸浴室,兩人赤裸著,互相擦背。浸熱水中,氤氳升繞,奇檬子啊,外面實在太冷了。真是感受了一回零下天氣。沒有花束般的戀情,其中一個卻寫了一篇得獎的情色小說。

他們不在珈琲時光的鐵道上,但是遇見了雪。雪花捲著光束飛來,像還沒有編織的童話故事,不知是消失的初戀,或是窮途鼠的奶酪夢?那晚,東本願寺覆雪盈盈,最沉迷最深邃的寧靜。他為伊按摩,初次摸遍伊的全身。一生再也走不出那個夜。

紅燈,一輛腳踏車從眼前過彎,下一個路口又遇見。車手甜笑向他招手,奔赴即將充滿力氣的朝陽。他也是三十歲的魔法師。

每一個迎面走來的,都不是伊。

但他,畢竟回來了。

臘冬吹入暖風,萬物心悸,有新的意思。封土濕潤,天開了,鴿子飛過眼前。世界萌動,迎向一場哀艷花季。想起佛說的前生五百次回眸,如今就這樣相遇了。

伊笑著走來,坐下,未坐定,中間還空一位。他點頭,請伊可以坐過來。說了話,是大學生,繁花盛開的二十。

海蕊浪千花,一朵朵湧起翻騰,又平靜如水。所羅門的歌,是歌中之歌。「主啊!可憐我這個罪人。」巨岩破開,亂石崩雲,一躍即深淵。愛是宿命的,必須前進到極致,再無他途。

伊的一舉一動,正面側面背面,都被他拍下。能擁有那一地一時一刻的不可逆轉,也是幸福。卻亦有恨。得,有苦;不得,有恨。恨與愛一致,併肩同行到極致,再無他途。

那麼愛,那麼恨,突然也就聽到王菲在舞台上引吭搖擺,「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他看向她,她懂。她將麥克風遞給他,深深又淺淺一笑。他放開雙手搖擺。

心,屬於你的
我借來寄託,卻變成我的心魔
你,屬於誰的
我剛好經過,卻帶來潮起潮落

一百年後沒有你,沒有我,也沒有他,這樣就不痛了,不愛了。

也不恨了。

無關對錯。

一直填表,一直詢問。

不能登機?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衝衝衝,亂亂亂。

直到飛機安全降落那一刻,他才知道,他真的、真的回來了!

夢,把夢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