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天命

在你龍崎田野調查一個年頭後,累積有應公廟數已達82間,遠遠超越七股區54間、北門區57間和左鎮區的60間。而老同學L的厲祠田調名單也沒有再增加,你以為龍崎區的有應公廟,除了「傳說祠廟」外,應無遺珠,你有「成功了一件事」的雀躍。

在荒野,天使之翼划過天空
在荒野,天使之翼划過天空

文/許献平 圖/李雲楓

這天,L因你為某祠廟還尋不著可訪談的耆老而苦惱時,約你在龍崎文衡殿「萬良仙宮」前的桃花心木林碰面,看到他精神飽滿,你放下一顆懸念的心。他興高采烈地告訴你說:「我帶你去見一位八十多歲的耆老。」

車子沿「182」縣道往東行駛,經過「龍崎派出所」後的「南165」鄉道路口右轉,就看到聳立在路腳的一棟二層洋樓,一對老夫婦已在騎樓等候。

耆老叫黃萬財(1938年生),是L的堂姑丈,已經86歲;他的老伴叫林金(1944年生),是L的堂姑,也有80歲了。你叫他阿伯,叫她阿姆;阿伯接受你的訪談,阿姆也在旁補充細節。原來,阿伯夫婦青壯年時,龍崎竹材細工業正是興盛期,竹筷子工廠林立,他們受僱砍竹維生,踏遍了龍崎區境內的竹林、溪谷,對於散落在深山林內、溪谷溝壑的有應公廟,瞭如指掌。

阿伯提到某祠廟時,「遺珠!」你內心欣喜;當阿伯再提起另一祠廟時,「遺珠!」你內心慘叫。當遺珠一間間從阿伯口中說出,你如坐針毯,你汗流浹背,你以為的「成功了一件事」,原來還沒看到車尾燈。

於是,阿伯拄著拐杖,逐間帶你去探查他記憶地圖標定而你可能沒田調過的祠廟。這些祠廟率皆僻遠沒人煙,甚至無法行車,於是他拄著拐杖,在山間小徑緩慢移動,你揹著背包亦步亦趨。看著他彳亍背影,踽踽步履,你有深深的感動,而更多的是內心的不忍。山間小徑上的有應公廟,短則徒步50、80公尺可抵達,長則要走100、200公尺,但也曾有過超過500公尺的。

那是初來龍崎田調時,便已做過的一間有應公廟;但我從阿伯描述中,腦海轉過兩圈,卻無此有應公廟的印象。這間有應公廟所在處,在阿伯記憶網絡裡,是位於一條無法開車抵達的小山徑盡頭,所以阿伯要你把車泊在山徑入口,兩人徒步前往。阿伯走走停停,步履艱難,辛苦跋涉;你責備自己的自私,中途要阿伯回頭,阿伯不依,堅持走下去。等到你們汗流浹背踅過彎角,望見路尾矗立在斜坡上的小祠時,「啊!」你慘叫一聲,「這間我來過!」如五雷轟頂,你自責得差點昏倒。

你眼拙,沿途竟沒認出這條曾經來過,而且來過兩次的產業道路。第一次,因雨後有段沒鋪柏油的路段狹窄滑溜,不適合開車,L騎機車載你繞道而行;另一次是自行開車來補照片。你自責自己的眼拙,就這樣讓一位耄耋耆老拄著拐杖揮汗走500餘公尺的冤枉路。

回到車上,阿伯喝一口水,便逸趣昂揚的說起當年夫婦受僱砍竹子,又如何把竹子搬運出去;小祠低矮簡陋,路過都要禱拜以防作祟;地主某某,鄰居有哪些人等等。看著阿伯意氣煥發,你減輕內心不少愧疚,你發現,阿伯從陪你在田調中回憶,他與老伴砍竹打拚的青壯年歲月,並獲得了生命價值;而你,看著一位八旬老者,歡欣愉悅地帶你去田調,好像田調也是他的責任與義務。由此你感受了信仰的熱忱,獲得了支持的正能量,讓冗長田調之路,可以繼續走下去!

阿伯人脈廣闊,人緣極佳,走到哪,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可以跟人聊起哪個長輩,哪樁鄉情。這也給我田調帶來許多方便,調查哪間有應公廟,應該拜訪哪個耆老,你不必要求,他便會主動聯絡後,就帶你過去採訪。

阿伯對家鄉有著濃厚的感情,對鄉土有著濃厚的興趣,對鄉里掌故瞭如指掌。他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懂得一些漢字,擔心這些掌故史料消失不見,便用他懂得的漢字,一筆一筆記錄下來,希望傳承下去。阿伯沒有出版概念,他把寫成的鄉野拾遺影印出來,分送給有緣人。他曾影印自家祖厝彩色照片400幀(A式大小),在清明節發給前來祭祖的黃姓子孫,期使家族不忘祖庭。每次見面,你也會收到幾張他的影印資料,有些當地的鄉土資料,對你撰寫有應公廟,還幫上了一些忙。

也許L曾跟他提起,你的有應公廟田調是沒有任何經費挹注,結集出版也是自費,完全出於個人興趣的。他曾幾次很嚴肅地勉勵你:「你是帶有天命的。」這是有人第一次跟你說,你田調有應公廟是一種「天命」。

天命,應天之命,與生俱來的責任。

阿伯說:「你是帶有天命的。」讓你想起,曾獲百萬小說獎的你的師專同窗大作家詹明儒,給你取了一個「神鬼行者」的外號。他說你跑宮廟撰宮廟志,做有應公廟田調,出版有應公廟採訪錄,是因果關係;前世受神靈的幫助或庇佑,這世人是要來償還的。還神恩,也許就是阿伯所說的,是你的天命吧!

而阿伯、L,還有所有接受你訪談,幫助你,協助你完成《臺南市龍崎區有應公廟採訪錄》的所有鄉親耆老,全都是你的貴人。感謝天地神靈,也感謝他們。

「神恩難還。」詹明儒如是說。是的,但「人情也難償啊!」你如此認為。那麼,就謹以區區此書,獻給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