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女兒的畫中話
文/攝影 萬羚
我從美國帶回一張女兒的畫,準備拿回台灣裱褙裝框,裝飾家中牆面。卸下行李後,我將這畫捲好放進書櫥。回到台灣,許多瑣碎之事需要辦理,反正也不急著配框,這畫被我封存在書櫃中。
12月3日「功學社松南音樂教室」在「台北捷韻國際廳」舉辦2023年年度學生發表會,自由報名參加,我不知從何方借來膽量,竟也勇敢的報名。由於參與人數眾多,一天分成三場演出,我被安排在下午一點三十分那場。很不巧,演出當天,我因剪指甲破皮發炎,正在吃抗生素和止痛藥,午餐後,我把藥吃了,想說白天的藥應該不會有副作用,沒想到演奏會開場不久,我就開始頭昏腦脹昏昏欲睡,輪到我上場時,還在瞌睡中,好像夢遊一般上了台,直到下台後,才猛然驚醒。我為不如預期的演出懊惱不已,不理解為何要在關鍵時刻吃藥,真不知道該如何來責備自己。
演奏會結束回到家中,感覺非常沮喪,本想找本書看,讓心情沉澱,竟從書櫃中翻出女兒的畫。攤開畫作,我看到女兒的小提琴、樂譜及CD,仿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存留畫面。這是一張錯視畫法 (Trompe-l’oel) 的作品,這種創作技法,讓二維的畫面給人以極度真實的三維空間的感覺。這張是她在畢業展中的其中一幅作品,畫的是她臥室的一個角落。那一年她在加州大學聖塔克魯茲分校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Cruz)研究所研讀科學繪圖 (Science Illustration),寫實技法,是她學習的項目之一。科學家如何將顯微鏡底下的昆蟲及細胞精確地畫出?這技巧就得從周邊的事物開始,就這樣,她畫自己房間的景物。
我一邊看畫,一邊回想朋友立芬安慰我的話語:「別太在意,也沒聽你彈錯什麼,反正都很好聽。」我雖難過,也只能釋懷。我看著畫面,心中疑惑著樂譜也可以用彩筆畫得如此細膩?畫中布告欄上的小字條,它密密麻麻的寫些什麼?我很好奇,拿起手機拍攝後放大閱讀,原來細節藏在貓膩中,有故事的,挺有趣。
字條大略敘述:「由於帕格尼尼(Niccolo Paganini 1782-1840)對其演出的樂譜保密到家,他生前只有少數的作品出版,其中以《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最為人所津津樂道,其魔鬼般的華彩演奏技法,深受彼得羅.洛卡泰利 ( Pietro Locatelli 1695-1764)於1732年出版的作品3《L’arte del violino》12首小提琴協奏曲所影響。直到1820年,這種華麗技法仍為當時樂壇主流,也深深影響後繼的作曲家及演奏者。帕格尼尼的作品也啟發其他音樂大師,例如:舒曼將帕格尼尼的隨想曲改編成鋼琴版;李斯特創作《六首大練習曲——帕格尼尼之後》在鋼琴演奏技法中,延續帕格尼尼的創作精神;布拉姆斯則為鋼琴創作了《第24首隨想曲之變奏曲》;拉赫曼尼諾夫譜寫之《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等等。
瀏覽文字後,我再次欣賞畫作。這次我注意到呈現在畫中的CD封套,是帕爾曼演奏的《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畫中的CD裡面有李斯特的《六首大練習曲-帕格尼尼之後》;畫裡面的CD盒上有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第24首隨想曲之變奏曲》;畫面上的樂譜則是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我再細尋,竟然看到畫中有中、英文簽名。當我一眼瞧見中文簽名時,笑了,我覺得好笑的是女兒的簽名,竟然是畫個圖章,以仿隸書字體書寫。
記得某年聖誕節前夕,女兒回家度假,我們邀請朋友在家裡舉辦一場家庭音樂會。我自己設計邀請函及節目單,當時,我就是用這張畫當封面。那時候,我只覺得這畫漂亮,畫中有小提琴、有樂譜,用來做節目單很適合,竟沒想到所有的故事,都藏在這張小小的字條中。
女兒從小就很喜歡畫中畫,鬼點子特別多,也很愛在她的畫中搞怪,藏貓膩。她畫一棵樹,要我找找看裡面有幾隻大象?有幾隻猴子?有幾個巫婆?當老媽的很頭痛,經常要在她的畫中找話,讀她的心語。有時我找不到答案,猜不出謎底,她也會得意洋洋。
我想起她小學四年級時,參加學校的歌劇演出。她把整齣戲的劇本背得滾瓜爛熟,我們每天在家看她扮演每個角色。演出當天,我們特地邀請朋友去看她的表演,結果她演一個掃地工,她的戲從頭到尾只是拿著一把掃帚從舞台這頭走到另一頭而已,半句台詞都沒有。劇終時,我們實在有點失望,她卻興匆匆的跑過來,說老師誇獎她的表現很好,她也非常滿意自己的演出。她還說她在幕後幫了很多忙,因為演主角的同學出場前會很緊張,她會給他們愛的抱抱,並告訴同學:「靜下心來,你一定會表現很好,加油!加油!」別人如果忘了台詞,她在一旁提詞,同學忘了道具,她趕快去幫拿,她說戲服、道具放在哪裡,誰要穿戴什麼,她都熟門熟路,一點也不會搞混。最後,她告訴我們,舞台的布景,是老師帶她和其他幾個小朋友一起做的,她每天放學後,在學校多待一個小時,就是在幫忙老師畫布景。老師告訴大家,演一場戲,每個小朋友都很重要,每個人都有很重要的工作要負責。聽她講完,我們豁然開朗,之後,她帶我們走上舞台看她畫的布景,果真維妙維肖,正如她所言,她的角色非常重要。
想起女兒的歌劇演出,我的心情不再糾結於那幾個彈錯的音。說起來,這場演奏會,我也義務在幕後略盡棉薄之力。我和陳俊孝老師合作寫樂曲解說,因此有機會最先看到所有演出的曲目。有些曲子我早已耳熟能詳,寫來得心應手,但有些曲子我並不熟悉,還得尋思推敲,才能體會曲中的意境,要把解說寫得簡易明瞭,又不能曲解作曲者原意,我得仔細查核資料,反覆傾聽,在繚繞的樂聲中,我也受益良多。
再看一眼畫中的小提琴,這把琴曾經讓我們有機會跟著芝加哥林肯公園高中(Lincoln Park High School)的管弦樂團前往巴哈馬,當年全美最後入圍的十所高中管弦樂團,在郵輪上舉辦決賽,我們很榮幸因女兒而參與盛會;這把琴也讓我們有機會走進伊利諾大學香檳校區(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優雅的音樂廳,女兒與伊大管弦樂團的團員在台上比肩而坐,奏出和諧的樂音,我們坐在台下聆聽甚感安慰,一點也不後悔把她送進這所校園。
落地窗後夜幕已低垂,我凝視這張畫作,畫中的音符彷如星光閃爍跳躍,帕格尼尼的隨想曲在我心中蕩漾,在我腦中迴轉盤旋,美妙的樂音喚醒沉靜的畫面,歡唱著愈夜愈美麗,愈夜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