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它的名字是真淳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前幾天看見L和工人在靠近辦公室外的鳳凰木下站著,鳳凰木果實垂纍,色呈棕褐。

我在洗手台前瞅了一眼,眼力不佳,疑惑是否為L,但一句「那不重要」的念頭上浮後,我便洗淨雙手的泡沫,關水,水流盡,悄沒聲,轉身離開。

近日照鏡子,髮已留長,長過了肩頸,鏡中戴口罩的自己露出雙眼,失眠多日後貧弱的氣息上浮,趁四下無人將口罩拉下,想看看自己的容顏,只見眼窩烏黑,青春痘稍有紅腫,洩漏蓄勢待發的狠勁,另些則默然結痂,暗示著失眠曾來過。這幾日觀察痘之變化,如時時偵測身心的陰晴風雨,以便,在這座城市知道最佳照顧自己的方法。

最佳照顧自己的方法莫過於撢除紛雜的思緒、去除妄念。

 

L曾在我的心裡扎根,彼此的互動到了後期,他的巍狀貌如巨人,而我則侏儒化。摯友曾說:「妳就儘管低到塵埃裡去吧,我倒看看妳會開出怎樣的花朵?」

然而一年來的浮浮沉沉,終於已成過去。

 

過去,也就在去年此刻,在耶誕節前,我們沿山道步走,要去赴一場落羽松的約,紅銅艷美、與朱黃並陳,飄若飛仙的羽毛在冷風中款款顫動,款款顫動似緩緩傾訴生活的種種。美麗的落羽松,一年僅登台此刻,怎能放棄雅緻浪漫的本質,蹁躚起舞她獲贈愛的天賦,成為冬季裡的彩繪聖手。

那時,我和L坐在依舊青翠亮澤的草地上,因著整天的健行而備感疲憊,喝水解渴後,我大啖他為我準備的白米飯糰,我一口接著一口,吃得極為香甜,味蕾滿佈恩情,沒多久便吃盡,還笑著向他炫耀說:看吧,我的食量也是很大的。

他於是說起某飯糰的滋味。內餡包有排骨肉、半顆滷蛋、肉鬆、香脆的油條以及點睛的菜脯,老闆搓糝些許的辣,只可惜早已收攤多時,美味不復尋。L把眼神放得敻遠,彷彿躍過落羽松,一時之間我無從追索。

然而至今再沒有兩人賞樹的剪影,人事的滄桑終究變幻莫測;然而落羽松年年皆綻放她的美,時序到了就盡責地在大地上笙歌舞蹈,我常想,倘若人也能如此該有多好,只可惜一顆塵埃便足以讓澄澈的心蕩漾波紋,進而讓生活走樣。

幸好美好的記憶儲量已足,今冬任何事物都可以沉默,而我這顆心也將如潛艇遁入深海,那是將慾望擊沉後的甘於靜虛。

上個月為了抑止情緒的漲跌,我將母親多年前送我的紫水金手環,在念誦三遍《普門品》後,圈緊在左手手腕上,當慾望升騰,或慍怒來擾,或思緒黏附L時,便以右手撫觸手環,提醒自己此物如孫悟空的緊箍咒,唐僧正發威。如此反覆練習,直到善於收攝妄念,成效頗佳,原想在歲末時對L說句「謝謝照顧」,但強烈的抑制聲提醒我曰「不可不可」。念頭轉世投胎、流轉遷徙,我知道善變是它的屬性,而我則練習斷開塵蟎之思。

如今疾書的我,萬籟並非無聲,遠端車流嘈雜不斷,從空氣中呼嘯而過的震幅從未間斷,那是速率與空氣的競逐,偶爾竄來的機車長嘯、工地機械咚咚聲,人之笑嚷,我憑此確認自己身在何處,是塵世定錨我,而我的靜虛定錨我自己,貼在辦公桌一側的,是董其昌書寫的「無欲則靜虛……」(出自於《周子通書》),如今已成為我的座右銘。

我將依此行走人間。

 

然而若說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倒也非如此,我的日常依舊有歡笑。比方趁中午散步到賣場買一袋椪柑,邂逅了平日不曾交談的同事,閒聊間驚訝於他曾練過鞍馬體操。

至於長途跋涉買椪柑,則是因為同事日前送了我一顆,我被那清甜收伏,於是步行採買,曬暖陽、流汗排毒,甚覺冬季美妙。

這樣的日常確然只是日常,但也是我的生活,我喜歡其中的自在與悠然。或許這之間該丟的都丟了,而留白處正是我的氣息,它的名字是真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