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暗黎明

花若離
花若離

文/夏予涔 圖/胡采炘

最不喜失眠;那是心事滴累的典型症狀。輾轉床枕後,我便起身行步至書房,享受闃靜的孤獨。凝望窗外,遠方頂樓一顆紅色警示燈明滅閃爍,像是陪伴我的星。

凝望黑灰的天,我想起了爸。我猜,爸不喜歡黑夜。往日,他時常徹夜未眠:身著棉白老睡衣呆坐於高椅,凝視著整片白牆,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凝視著現在與過去,凝視著煩惱。再踱著沉重的步伐至一樓辦公室,他將自己沒入漆黑枯坐到天明。昔時家族企業已走到了頹境。他未闔眼地進入白晝,開會盯業績跑業務收款衝刺,力圖挽救三兄弟們胼手胝足打下的江山。他不停地周轉借貸。然而,年復一年滾動的巨債猶如冗長的夜。數年後,爸病倒了,他又走入另一座更深幽的夜,進行一場生命的搏鬥。棘手的磨難猶如烏雲籠罩,已讓爸不知如何繼續前行。當所有的可能俱滅,能做的就是等待奇蹟出現。

最終,什麼都結束了。在公司歇業的二年後,爸抵達了生命的最後一刻。當爸彌留時,我暫時離開日光燈蒼白佛音裊裊的病房,行步至醫院大門。子夜的街道,霓虹凋零高懸,深不見底的夜隨著我,隨著我內裡深不可觸的黑暗。此時,夜讓我感到了平靜,它將我的悲傷情緒黯淡了下來。我突然心存感激:有這樣的寂靜陪伴爸度過生命的最末,他再也不需日日在刺眼的天光乍現後,為公司的明天焦慮與掙扎,爸現在是完全屬於柔軟的夜了。

在爸過世後的數年,媽相繼過世,我獨自棲居於山坂邊的小屋。那時,我與爸一起度過無數個失眠的夜,夜也就此陪伴著我。夜像沙漏般點滴瀉下細靡的回憶;那棟已拍賣的公司與宅邸,長長的樓梯,沙發桌椅,成堆藥罐,爸蒼涼低沉又有力的聲音,媽的嘮叨與關切問語,日記爬滿爸飛舞的字跡……。我仰望高空,飛機軌道餘下的長長尾痕,對應我眼下的二行淚。

黑夜與海都如是深不可測。我想起海明威〈老人與海〉那位充滿信心、驚人毅力的老漁夫桑蒂阿哥。他度過了疲勞飢餓的苦與魚搏鬥,最終雖是失敗,但他超越悲劇的奮戰不懈堅持到底,走過暗潮。爸是如是勇敢光榮退下。

書桌上的小時鐘,指針指向一點,二點,三點半,四點,抵達無眠者的凌晨五時,寶石藍的裸光露下,濃稠的黑與鬆軟的白曖昧交媾。天空像一座深邃的巨大洞穴,黑夜將黎明先封存,再緩緩擲下微光,宛如藝術電影放映。在夜悄聲離去後,先是清透的水晶藍,漸轉為淡紫,霞紅,淺桔色,潑墨般一揮,天光次第轉亮,更換了一襲新帘幕。是那道黎明初乍的微光,希望之光,讓我又生出了脆弱的勇氣。

我又返回了夜,想著當清晨的鉅燈亮起,整夜無眠滿臉病容的爸,又得強打起精神開始工作了。於爸而言,夜是藏,黎明是警示,喚醒。我不禁想著當時那夜夜焦慮不眠的爸,是否也與我一樣揣著沉重,是否也曾仰首欣賞過黎明?

我步出黑夜的洞口,薄霧的天光初亮。黎明於我而言不只是驚嘆的風景,而是美麗的哀愁,我的愛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