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曾經那樣喜歡著她

秀髮伊人
秀髮伊人

文/溫小平 圖/簡昌達

沒想到會在飛機上遇見她。

她去南部演講,他是機長,她聽到他廣播中的聲音,認出他來,從空服員口中得到證實。時隔多年,這會面來得猝不及防,他卻沒多做考慮,走出機艙跟她打了招呼,明明興奮到不行,卻又裝出一如既往地淡漠,約她下飛機後一起吃飯。

不想逃避,也不需要逃避,躲了許多年,他嘗試著用婚姻作為保護膜,讓彼此隔離,似乎功效不大。那份情,綿綿密密,就像病毒,即使戴了口罩,穿上防護衣,還是趁隙鑽進了身體。這麼說對她不公平,她不是病毒,只是不得不遠離,就怕自己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他跟機組員說了再見,朝她走去,她站在出口處的身影,逆著光,卻掩不去她被歲月琢磨出的光芒。他陸續聽說過她的消息,卻又下意識過濾掉心內的蠢蠢欲動,不去聽、不去關心,就怕自己控制不住,就徹底傾覆。

當年,為了拉遠彼此的距離,去國外念了飛行學校,報考民航機的駕駛,卻又很矛盾的選了國內的航班,心想著,每次執勤時,就可以經過有她的地方,從空中俯瞰她,循著她的生活足跡,護衛她周全。

他始終不敢讓她知道,他愛她愛得多麼壓抑,時時刻刻想辦法隱藏自己。

在愛情中,她比他勇敢得多,即使偶然的眼神交會,他都會在她眼中看到毫不掩飾的熱情,他卻總是以最快速度閃開,只有站在她背後時,才敢肆無忌憚的打量她。而她,更是在高中畢業那年,一個字一個字寫出她的情意,在報紙副刊發表。雖然她使用的是筆名,他看得明明白白,卻假裝不知道。

而現在,久別重逢後的會面,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他終於敢坦然注視她的眼眸,她還是像以前那樣瞇著眼對他笑,笑容深處不再是滿滿的歡喜,彷彿籠著淡淡的哀愁。

他忍不住問了很沒智商的一句話,「妳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而是淡淡扯了扯唇反問他,「你呢?」

他當初聽說她有了男朋友,不曾試圖挽回,卻特意搶在她前面結婚,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反正只是找個結婚對象,無所謂愛不愛,只要能傳宗接代,對父母有了交代即可。後結婚的她,同樣選擇平淡的婚姻,做了公務員的妻。他倆都未參加彼此的婚禮,怕的是在對方跟別人說「我願意」時難以自持。

他跟她的初見是在親戚家,那時她還在念小學,甩著兩根辮子,跟窗外的麻雀般嘰嘰喳喳說著她學校發生的故事,眉眼間都是生動的表情。卻在看到他時,突然轉過頭來說,「小哥哥,你長得好帥,我長大以後嫁給你好不好?」靦腆的他幾乎招架不住她的熱情,可卻忍不住被她吸引。小學生會懂愛情嗎?他不曉得那是不是愛,卻不由自主找機會去親戚家玩,就為了可以看到她。有回,他無意間聽到表弟說,「表哥,我跟你說,小麻雀在她的國語課本上寫了好幾個你的名字,她一定在偷偷喜歡你。」他聽了心中狂跳,臉孔發燙。

小麻雀是他們幾個男生幫她取的綽號,她除了愛講話,成績優秀的她,更成了左右鄰舍用來激勵自己家兒子努力用功的對象。那幾個調皮的男生沒事就愛欺負她,扯她辮子、用腳絆倒她,唯有他,總悄悄地呵護她,又不敢做得太明顯。

某次,他們幾個相約看電影,男生們故意挑了恐怖片,想要嚇跑她,她為了抓緊跟他相處的機會,壯起膽子說她不怕。電影播映沒多久,他就發現到她在發抖,身體下意識往下縮,他掏出了手帕偷塞給她,「妳矇著眼睛,就看不清銀幕,感覺就沒有那麼恐怖了。」

那以後,他總是悄悄觀察她的喜好,小心蒐集著各樣情報,就為了讓她開心。

就像此刻,看完菜單後,他為自己點了腓力牛排,很自然地幫她點了丁骨,「妳還是喜歡啃排骨吧?」他半徵詢著。

她點點頭,笑得很誠摯,「謝謝你,我已經好多年沒吃丁骨了。我先生喜歡吃滷肉飯、豬腳,我也懶得跟他計較。起初,我還會堅持一下,後來發現每次都為吃飯的事情吵架,很沒意思。」似乎,她也懷念彼此那樣投契的過往。

由於親戚家住在海邊,當時為了常常見到她,他就以放暑假想學游泳為藉口,賴在親戚家許多天。

偏偏,小麻雀是屬於天空的,學不會游泳,卻又愛套著游泳圈跟他們幾個男生去深海冒險。男生故意嚇她,嗆了好多口水,他趁機把她送回了沙灘。他用手枕著頭,躺在沙灘上,仰望蔚藍天空說,「我好想有一雙翅膀,可以盡情翱翔。」她沒有回應他的話,只是逗弄著沙裡鑽來鑽去的小螃蟹,「小螃蟹啊!去看看大海啊,不要只待在沙灘。」彷彿說出了她的心聲。

他下意識跟她說,「想要冒險,就要用功讀書。」

她卻不以為然,「讀書很沒意思,背來背去就是為了分數。」她苦惱著把臉揪出了小籠包的皺褶。小學名列前茅的她,到了國中卻遠遠殿後,再也不是鄰居口中的模範。她喜歡胡思亂想,也顯得比同齡的人早熟,思維早就超出了課本以外。

「還去游泳嗎?」她吃著生菜沙拉裡的蝦仁,突然問的話題,竟然跟他記憶裡的海灘畫面重疊了。

他點點頭,「我的工作都會固定體檢,要求很嚴格,不過現在大都在游泳池裡游了。海,只能從天空俯瞰了。」他沒說出口的是,他看海,卻也想著跟她跳躍過的每朵浪花。

她考大學那年,迷上網路遊戲,考得很不理想,心情沮喪到把自己關在家裡,說是沒臉見人。他特地從南部的大學搭了車趕去探望她,她很快就開了門,他找不出安慰的話語,只是傻傻地說,「要不要去游泳?」那時颱風剛過,風浪正大,並不適合游泳。她抬頭望著灰灰的天空,臉龐卻轉成了晴天,「你等等我,我想辦法出去,不能被我媽發現,否則她肯定罵我考那麼爛,還跑外頭去丟人現眼。」

海面並不平靜,浪頭起起落落,像她尚未平復的心情,他說,「我教妳跳浪吧!」他說了方法後,浪花捲過來時,各跳各的,當她被浪擊落,弄了滿嘴的沙,歪歪倒倒地站不穩身體,他很自然地用雙手抓著她的手腕,耐心地教她如何掌握訣竅,他一直緊緊地握著,就怕鬆了手,她就不見了。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當她終於在每個高低起伏的浪頭中跳躍自如,他才意有所指地說,「妳看,妳做得多好,一次失敗不代表永遠的失敗。」

她將沾滿海水的濕髮攏到腦後說,「謝謝你來陪我,也怪我自己不用功。」她終於又拾回昔日那自信滿滿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他卻再也不好意思去牽她的手,可是,那個跳浪的午後,卻成為他記憶裡最美的片段。

她進大學後的第一個校慶園遊會,寄了邀請函給他,他內心很掙扎,想要拉開距離,卻又忍不住渴望親近,恰巧他同學的女友跟她同校,找他同往,他就順水推舟 一起去了她的校園。

他一階階走上她們學校著名的健身坡,心碰碰跳著,想著見面後要說甚麼,未料,抬起頭來,竟然就見到站在石階頂端的她,笑開一張臉,兩旁怒放的杜鵑花,一朵朵昭示著她的好心情。她領著他參觀校園,卻意外地沉默,似乎跟他一樣,不曉得如何歸類彼此的關係。他倆如果就這樣發展出愛情,是否會像杜鵑泣血,以致傷痕累累?

那天離開校園後,她為了答謝他,特意請他吃飯,他吃了牛肉刀削麵,她點的是排骨飯,排骨的油漬沾上她的臉頰,他遞了手帕給她擦臉,她用完了把手帕疊起來放進手提包說,「我洗乾淨了再還你。」可是,連同小學看電影的那條手帕,她都沒還給他,是象徵著思念,還是離別?

他當時沒想那麼多,卻捨不得跟她分開,遂跟她說:「我請妳看電影好不好?不看恐怖片。」

她也記得童年看恐怖片出糗那事,很有默契地笑了。他們挑了戰爭片,最後一排中間的位置,據說這是情侶最愛的座位,他幾度想趁黑去牽她的手,卻怕牽了手,就再也不想放開,而他卻不能給她任何承諾。

因為他無意間偷聽到親戚的交談,「可憐了小麻雀,我也挺喜歡那個女孩,想要她做我家媳婦。只可惜她有家族的遺傳性疾病,不能生孩子。」牆後的他聽了,冷意從腳底竄上來,他是獨子,有傳宗接代的壓力,父母一定不答應這門婚事。既然不可能,就不要給她希望,他一個人受苦受折磨就好。

「幾個孩子了?」吃完牛排,她喝著咖啡問。他回答「就一個。」怎能告訴她,那是給父母的交代。

她卻又繼續問,「你愛你太太嗎?」

他淡淡「嗯」了聲,企圖遮掩心中的尷尬。沒加糖的咖啡卻讓她的笑也帶著苦澀,「很羨慕你,我卻連一次戀愛的機會都沒有。婚姻反倒像人生課表上的必修課,考及格就好了。」

她只是想談一場戀愛而已。他卻那麼殘忍,沒有繼續牽她的手。那以後的寒暑假,只在親戚家短暫現身,甚至故意聊起許多女生喜歡他,手機裡存了許多女生的電話,想要刺激她遠離。

為什麼沒有勇氣告訴她,他曾經那樣喜歡著她,每個失眠的夜晚,在自己的心跳裡,彷彿聽到她小麻雀般的喜悅童音,「小哥哥,我長大以後嫁給你好不好?」

如果還有機會,他會用力點頭,大聲說,「好,我願意。」然後,緊緊抱著她,把她鑲嵌進自己的生命裡,生不生孩子,真的不那麼重要,卻再也沒有機會。

或許他對她只是喜歡,還不夠深愛,所以輕易就放棄了。他只能為自己找到這樣的理由。他還是會繼續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