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小鎮豪豬秀與叔本華

文/攝影 翁少非

走在旗山街頭,不免想起叔本華。叔本華是十九世紀的德國哲學家,時空隔好遠,會連在一起,全因你曾在這兒看過一場「豪豬秀」之故。

這場秀,短短的,也稱不上精彩,但有些事,觸及生命議題的,總是特別鮮明,看過就令人難忘,如同盲聾教育家海倫‧凱勒,一歲七個多月時被病魔奪走視覺聽覺,然而,失明失聰前,她所聽過的風雨聲、看過的天空田野,不曾被無聲暗黑抹掉,一直駐留在心裡般。

十多年前,有個周末到旗山遊,路過公共體育場,發現有位戴羽冠、穿紅黑色背心五分褲的老漢,捧著一只塑膠籃子,走近一看,裡面裝有一隻兔子大小的豪豬,雖然罕見,但不以為意,等遊老街回來,圍觀的人增多了。

老漢拿麥克風喊:「快來看,豪豬秀。」而後念念有詞,豪豬胖了起來,如尖針的白色長刺怒張著,一副威武不可侵犯的樣子,有人不禁驚呼出聲。「這一支一支的箭,全都有倒鉤,比三國時代孔明草船借箭的箭更厲害,有誰想試試看?」他戴著深色墨鏡,看不出眼睛不知在看誰,但他的頭轉向哪邊,那邊的群眾都會急忙搖搖手。

「別怕,看,我來跟牠親親。」說完,又念念有詞,豪豬身上的荊刺放倒了,就抱起牠親吻下巴。觀眾紛紛拋出掌聲,他的唇角迅速的翹高起來。

「大家可以和豪豬照相。」雖然熱情邀請,可惜大部分的人都離場,只有幾位年輕女孩去拍照、打賞,有個大人拉孩子上前,但小孩硬是不肯,指著擺在老漢身旁的看板說:「我要跟狗狗照相。」

哪兒有小狗?定睛一看,原來這塊大看板不僅寫有「漂流渡人生」、「流浪顧三餐」、「電視台旺旺回娘家」…等標題字,中間還貼有十二張褪色了的照片,除了他風光的舞台照外,大都是小狗滾輪、拉車、排排坐之類的表演照。

「沒有狗,不好意思。」老漢搖搖手。小孩一臉失望地離開了,人群也散了。

 

他坐在豪豬旁抽著菸,沉默地等待下一批人群的聚集。

你走過去拍照,搭訕:「以前的這些小狗呢?」

「都不在了,有的大齡去世了,有的送給友人了。」他的聲調低沉一會,黝黑的臉龐泛起一絲笑意,繼續說:「還好,現在有『浪浪』,陪我渡人生、走天下。」

告辭老漢後,走一段路,忍不住回望,瞧見他正對著浪浪不停的說些什麼,斜陽把他倆的影子黏在一起,你的腦裡海不禁浮現「豪豬困境」這則故事:有一群豪豬為了避冬,聚在一起取暖,但都被對方刺痛,迫使牠們分開,不過當需要取暖時,會再度靠在一起、因刺痛而分開。牠們就這樣被冷之苦或痛之苦反覆折騰,直至找到一段彼此最適宜的距離為止。

這則寓言的作者,就是叔本華。他以豪豬的「相聚與相距」,比喻人們在建立人際關係時的衡量與調適,這個寓意至今仍被學術界廣為引用。

年輕時,讀《新潮文庫》叢書,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世界》最難懂,念研究所時,得知佛洛依德的潛意識,是受到他「生存慾念是一種無聲無意識的動力」論點所啟示,才覺得他可親多了,而,老漢的豪豬秀,讓你重拾他的著作,並深一層理解他的真實人生。

顯然,你在這兒看到的不只是一場秀,而是一個人的滄桑生命史,老漢和叔本華在生活上有兩個類似的因子,其一:孤獨,叔本華名言「要麼孤獨,要麼庸俗」,孤獨具有精神的高能量,才能使老漢耐得住流浪顧三餐的生存方式吧;其二:與動物相依為命,是受早年父親自殺、與母親決裂境遇的影響嗎?叔本華任誰都不喜歡,對動物卻很有愛心,曾說「看到動物之所以讓我們這麼快樂,那是因為我們在牠們身上,看見單純化了的自己」,他一生未娶,很喜歡陪伴他的那隻名為「靈魂」的白色捲毛狗,聽說他還立遺囑要留一筆錢給牠!

這個周末,來遊旗山,屢屢巴望能再看到老漢和浪浪,但這麼多年來都不曾相遇,只曾在報紙上看到「美濃花海/豪豬供遊客拍照/尖刺恐傷人/主管單位將調查開罰」新聞,那已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走在旗山街頭,怎不令你思念起老漢,他和浪浪流浪到哪兒了?怎不令你聯想起叔本華,想起他的孤獨,以及那隻和他相依為命的愛犬「靈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