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橫穿茫崖鎮(中)

文/殷謙 插圖/國泰

二、

 

車子上了柏油路之後,前方的道路終於變得清晰了。上西莎線又轉入西和高速,又進入西莎線,路上除了三三兩兩的大車之外,還有沙漠戈壁,路況時好時壞,所以一路上車速也是時快時慢。小傢伙呆呆地望著窗外,一言不發,我知道她此刻還在為頓珠而感到悲傷。

 

我理解小傢伙的心情,她是那種不管熟與不熟,總是把姐妹當親人的人,記得前些年我外出時間久,不放心她的安全,就讓她姐姐來為她做伴兒,和她住在一起,她初次見姐姐,沒一會兒就像是一對兒「雙胞胎」姐妹了。所以小傢伙對頓珠的這種反應,我也有點擔心,那天她看上去很難過。我想,絕不能讓她看到太多不幸的事,因為她的心境會跟著不幸。我意識到頓珠這件事在她心裡劃了一道傷痕,她需要痊癒,不然的話那將會非常糟糕,因為即使現在沙漠裡突然出現綠洲,她也不會感到驚奇,我的經驗告訴我,當一個人開始痊癒時將會出現一個奇妙的現象,那就是,整個世界都開始在周圍慢慢痊癒。

 

小傢伙本來想去看看翡翠灘,可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打消了,巴桑告訴她夏天的翡翠灘才好看,而現在這個季節,翡翠灘只是一片荒沙。由於婼羌國的歷史,我很想去看看花土溝鎮,可巴桑卻說那裡更沒有值得一看的地方,名字叫花土溝,其實一朵花都沒有,更重要的是那其實不是一個鎮,而是一個大型的企業職工家屬院。聽他介紹之後,我覺得很掃興,所以也不再想去遊覽名勝的事了。

 

中午的時候,我們行至巴什庫爾干,有一個短暫的停留。小傢伙叫嚷餓了,而這裡有傳說中神秘的羅布泊鎮,一來可以吃飯稍作休息,二來也能一睹羅布泊真容。當小傢伙聽說我們已經置身於羅布泊區域的時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問我:「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死亡地帶嗎?彭加木真的進入時空交錯了嗎?有沒有雙魚玉珮?會不會有殭屍出現?」

 

我告訴小傢伙,那些都是為了吸引眼球而編造出來的騙人的噱頭,根本沒有你說的那些事,大自然造就的地方沒有一個是專門為某個人而存在的,羅布泊根本沒有網絡上傳說的那麼可怖,它就是一片普通的沙漠,天氣惡劣的時候,如果不做好防護,任何意外的情況都會出現。我的話好像是澆滅了她許多的好奇和興致,於是她朝我翻個白眼,然後撅著嘴不想再理我。

 

這裡的世界一片廢墟,荒涼使我的臉龐感到有些疲倦。

 

晴空萬里,幾乎連隻鳥兒都沒有,一切關於我們在烏圖美仁所看到的,自從踏進塔兒丁,這些似乎都不存在了。

 

風太大,路況愈來愈不好,如果想帶小傢伙去看樓蘭古城遺址的話,我不得不在這個孤獨的小鎮下榻。找了一家小飯館,吃了一頓維吾爾大娘做的面肺子,小傢伙說羊雜湯裡面也就面肺子才是最正宗的。酒店裡顧客寥寥,好在前台有兩個服務生,否則還以為整個酒店裡連個人都沒有。這是一個不眠之夜,滿天星星閃耀,寂靜而冷漠,夜空給我的印象是一切彷彿都是虛無的。

 

空虛猖獗,我無聊地亂按電視遙控。小傢伙舒適地坐在窗邊,戴著耳機聽音樂,窗外風聲淒厲,夾雜著一些令人驚悚的嘯叫聲,還有沙子打在牆上,屋簷上的聲音,很讓人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的緊迫感。沙漠孤城,穹空星漢,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但它在此刻卻像一個穿行於黑暗中的看不見的怪物。

 

這樣情形,讓我整晚都保持高度警覺。小傢伙看上去很平靜,因為她覺得只要我在身旁,一切都是安全的,不會有任何讓她擔憂的事情。

 

天亮之後我卻睡意正濃,不想起床。一切都很安靜,似乎能聽到塵埃落地的聲音,習慣了聽清晨鳥兒啁啾的我,此刻竟有點心慌。小傢伙早就起來了,捧著那本《文化苦旅》在看,看我起身,她忙倒了一杯水過來,小傢伙說:「多睡一會兒吧,你必須對自己好。」喝完水已無睡意,起身立於窗前向外看去。小鎮街頭似乎風很大,有幾個行人腳步很快,都像被砍了頭的雞一樣到處亂跑。小傢伙嘟著嘴說,出去吃點東西,然後去樓蘭古城遺址看一看。窗外淒荒的景象讓我心生惰意,我的血液彷彿瞬間變冷了,我對是否要去樓蘭古城遺址還有一絲猶豫,心裡對小傢伙說,接下來你的人生路足夠漫長,你不能對我帶你去哪裡有太多期望。

 

我想,我過於敏感了,而我又無法抗拒這種敏感的壓迫,或許是因為這麼多年來,我的心只是不斷涅槃的鳳凰,一次一次死去,又一次次重生。那是我的心,一塊在我心靈深處漸漸癒合,而再次又出現的瘀傷。所以我心裡對她說,我很抱歉,也許你是太陽,而我只是不習慣靠近如此輝煌的事物。突然想起前一天在茫崖鎮的公路上,我對小傢伙說:「你經常惹是生非,好像你現在已經有很大的本領了,那麼我們來做個測試怎麼樣?我想把你丟在沙漠裡,然後我回格爾木,在格爾木等你,如果你能一個人獨立回到烏圖美仁,那麼我後半輩子也就不必再為你擔心。」小傢伙滴溜著眸子想了想,讓我意外的是她竟然「哇」一聲就哭了,一邊抹淚一邊說:「我不要一個人回烏圖美仁,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得到,我怕遇到壞人。」

 

她哭的樣子就像前兩年每次她學不好功課,做不好作業的時候我狠狠打她手掌那時的情景。我沉默,眼前的她其實還是孩子,她還不曾經歷任何現實中的殘酷。我在小傢伙這個年齡時,已經在大城市裡打工了,那時候我覺得我的世界很小很小,不論在哪裡,我都提醒自己,我只是一個來自那拉提的孩子。我有一個非常艱難的童年,因為生活總不是我希望的那種樣子,所以,抑鬱太多,壓力太大,有限的書籍是唯一讓我活著的東西,它總是像一面鏡子,讓我看到自己,我覺得這是一個微妙的聯繫。後來我在各種艱難中慢慢成長起來,我生命中的每個人要麼破壞了我的信任,要麼就是從不支持我。那時候的我抗壓能力似乎是天生的,而現在的孩子,竟然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脆弱,想像一下我的生活,直到四十歲,我有時候仍然會感到孤獨和害怕。

 

我決定振作起來,我從不想讓她看到我有時候其實也很脆弱。在這幾年裡,我成為唯一能夠安慰她的人,我是讓她繼續前進的人。所以在生活中不論發生任何不愉快,我都會強迫自己微笑。

 

為了不讓她認為我是一個「冷血動物」,我對她說:「不要怕,這世上還有很多好人,還有看不見的神靈,他們會用月光和風做的手指,輕輕地指導你的生活,你不必感到害怕,其實在踏上去往茫崖鎮的路時,我已經知道這將是一個很艱難的旅程,我不知道下一刻會是什麼樣子,但是我們仍然平安地到達了這裡,那個傳說中的絕地羅布泊,路還很遠,我當然不會讓你一個人前行。」小傢伙這才點點頭,停止了哭泣。

 

早餐是包子,還有一碗羊肉湯。這一次我決定不再猶豫,直接開車往樓蘭古城遺址。我們按照要求戴好口罩,先在樓蘭工作站登記了身份信息,測量了體溫。一個維吾爾工作人員問我為什麼現在來這裡旅遊,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說因為我恰好現在有些閒時間。小傢伙在一旁掩口笑,又來一個穿著軍裝的人,告訴我們,這裡不對外開放。這個消息讓我頗感意外,但是我沒有問為什麼,似乎問也沒有什麼用。我看小傢伙一直搖頭嘆氣,那位著軍裝的人見我們目光寫滿失望,又對我們說:「遺址沒啥好看的,就幾個土疙瘩,想看的話你們去若羌縣博物館,不過疫情期間,現在不知道那裡有沒有開放。」

其實他不說還好,一說我連去的想法都沒了,因為從這裡開車去那邊,需要二百公里的路程,如果不開放的話等於白跑一趟。

 

從工作站出來,我問小傢伙要不要去,小傢伙有些猶豫。

 

「要不然打個電話問問吧?」小傢伙對我說。我蒐羅到一個電話,結果無人接聽。我肯定了博物館現在是不對外開放的。小傢伙有些不高興。

 

「博物館裡其實也沒什麼,裡面就是人工做的古城遺址沙盤,還有極具乾屍,與其看這些東西,還不如去公路上看沙漠裡的駱駝。」我說著,我試圖安慰她。

 

「可是我不喜歡駱駝哦!」小傢伙撅著嘴,「它們長得簡直太醜了。」

「那至少比樓蘭女屍要好看多了。」我拉著的手一邊走一邊說。

「可我想看九層妖塔喔!」小傢伙嘟著嘴巴,又翻白眼。

「電影裡胡說八道的東西你也當真,根本就沒有什麼九層妖塔,沒有殭屍,沒有雙魚玉珮,你說的那些東西統統都沒有,我們現在這個地方就是羅布泊,你覺得這裡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我耐心地嘮叨,我希望她打消去博物館的念頭。

 

「我覺得你就很特別,第一次聽你對我說這麼長的一句話。」說著,小傢伙笑了。

 

三月的羅布泊,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捲著沙塵,忽高忽低,就像潮水一樣。車外很冷。正準備往鐵干裡克進發的時候,接到達吾代的電話,他告訴我千萬不要來庫爾勒,因為疫情防控,那邊管理很嚴格,外省的人來了會被隔離。我有點氣惱,問他為什麼不早說,達吾代在電話裡支吾道:「早先沒想到這個問題,想想老師平時很忙,如果被隔離,那可就麻煩大了。」我問他那塊石頭怎麼辦,他連忙說:「我特快遞給老師,不就一塊石頭嘛,也許根本啥也不是。」我只好作罷。

 

收起電話,我告訴小傢伙,我們不必去庫爾勒了,如果你現在不想回去的話,我們可以在羅布泊多待幾天,直到你對這裡的好奇心消失為止。沒想到小傢伙竟然同意,她是說,其實庫爾勒的砂石廠和羅布泊的風景也差不多,這麼多年我們去了很多地方,一般都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穿行,好像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感到新鮮景致了。

 

「你想去哪裡玩?」我問她。

 

她舉起右臂,將小手捲成手槍的模樣,閉上一隻眼,用另一隻眼瞄準擋風玻璃外的荒漠,我知道那個方向是樓蘭古城遺址。

 

我啟動車子一腳油門朝樓蘭村奔去。我想,這麼多年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當我像雪和霜一樣來來去去時,有時候就像小傢伙現在一樣,帶著些許失落和困惑,試圖在一片靜止不動的風景中尋找一種有形的東西。(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