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母親的男友們

插圖/國泰
插圖/國泰

文/沐沐

夏天的尾聲,我回到台南老家,一進家門,就瞥見餐桌上放著一大杯Starbucks美式咖啡。母親有喝咖啡的習慣,但是她只喝便利商店的罐裝咖啡,便宜方便。隔天一早,我發現同樣一杯咖啡又出現在餐桌上。我不作聲,隱約知道有些事在醞釀。

母親今年76歲,滿頭銀絲,獨居台南老家。在父親過世二十多年後,她遇見談得來的男性朋友,我想我是應該為她高興的。

母親家鄉在島嶼南端,大漢山下一個小村落-新開村,她血液中有四分之一排灣族血統,四分之一阿美族。村庄天龍宮每年農曆三月初三是玄天上帝誕辰,全村舉行大拜拜,母親必會請假回外婆家吃流水席。大拜拜神明繞境,有我最愛看的過火儀式,肩扛神轎的男人們,赤裸上半身,露出黝黑結實臂膀,小腿緊實,顫動的線條魅惑人心。他們赤腳踏著古老律動,扭動身體,甩頭,繞行村落,後面跟著一大群信眾和看熱鬧的我們。神轎先繞行村內一圈,再一路來到大漢山下新開溪河床,男人扛著神轎幾進幾退後,快速衝過大大小小河卵石上鋪排的一列長長冒煙的炭火。恍惚中,我看到母親灼灼眼神,一路追隨一個長手長腳扛神轎的男人滴溜溜地轉。

傍晚,天龍宮廟埕前,擺起大拜拜的盛宴,外婆一家人帶我坐一起。母親不與我們同桌,她拿著玻璃杯,穿梭在圓桌間,最後落坐在一個穿花襯衫小捲髮的男人旁。沒錯,是那個扛神轎過火的長手長腳男。他深邃大眼睛笑成一彎溫柔的月亮,正用著高亢響亮聲音對母親唱:

「……

心愛的啊嫁別人

嘿休嘿休嘿休嘿休

深山內迎花轎

鼓吹八音玲瓏叫

內山的兄哥呀

追甲汗那流啊

……」

翌日回家,父親問我:「外婆家好玩嗎?」

「媽媽的表哥抽菸打牌唱歌,她在旁邊看,沒有玩。」

我的簡單回答,引起父母間海嘯級的滔天巨浪。

我十二歲時,母親在一間小印刷廠當女工。一天早上,母親的好心情寫在臉上,對我說:「今天我帶妳去我們公司的旅遊。」那天早晨陽光耀眼,母親刻意打扮。我們步行至車站,等在火車站拱門下。不多久,一個年輕男人,戴墨鏡,騎野狼125停在我們面前。母親愉悅輕快地跟他打招呼,要我喊他「楊叔叔」。

男人熱絡地問:「大姊,這是妳女兒嗎?讀幾年級了?」

眼前這個楊叔叔,肯定就是幾天前送母親「聖母頌」唱片的那個人。這個送母親「聖母頌」的男人,此刻站在我面前,很年輕,大約二十出頭,梳著平整西裝頭,皮膚白皙,臉龐彷彿永遠帶著一股盈盈的笑意。

母親命我坐上斯文男的摩托車,我很費力才爬坐上去,裙子向上縮到幾乎露出大腿,兩隻腳懸跨在車子兩側。母親也坐上來,向前一擠,我被兩個大人夾在中間,被迫聞著一個陌生男人的味道。那是一股很清晨的味道,混合著男性洗面皂、黑人牙膏、古龍水,再被太陽一曬,散發出溫暖乾燥清爽的味道。

我們沿著永康、新化,最後來到芒果之鄉──玉井。斯文男一邊騎車,一邊跟母親聊天,越近中午,日頭越熾烈,我感到自己額頭發燙,口渴難忍。夾在兩個大人間,胸背到下半身都無法動彈,全身酸麻躁熱。這是什麼鬼旅遊,不是說公司旅遊嗎?為什麼只有這個楊叔叔和我們,這兩個大人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斯文男在一個沒人看管的芒果園旁停車,我們站在路旁一棵蓊鬱榕樹下乘涼休息,風遲滯,熱浪湧動,烈焰蒸騰。斯文男突然提議到芒果園摘芒果。母親附和,笑靨如花,我眉頭緊皺像個小老頭,心中忐忑。斯文男看出我的猶豫,便說:「妹妹累了,天氣又熱,妳就在這裡休息,順便幫我看車子。我和妳媽進去看看。」他們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完全消失在層層綠葉叢中。

幾個月後,母親對父親說經期不順要看婦產科。父親囑我陪母親去,她捨離家近的台南醫院、楊婦產科不去,帶我在中西區的巷弄裡尋找。有時候,我們循著路旁牆上小廣告的指示,走進一些藏身彎曲暗巷內的小診所,那種前後長而陰暗的老式洋房,時時噴灑酒精,有股陳年淤積不散的霉朽之味。母親與我坐在診所一樓掛號櫃檯前的長條木排椅子上。母親不識字,在我幫她填寫掛號資料後,一起踏上狹長木樓梯直抵二樓醫生的診間。母親從診間出來總是垂頭喪氣,檢查不出異狀,也不是懷孕。直到最後一個醫生告訴她,確定不是懷孕,請她務必到大醫院進一步檢查,懷疑是腹部長東西。

隔天,父親載她去804軍醫院看醫生並接受檢查,檢查結果是長了卵巢瘤。

手術後,母親在家休養兩年,透過友人找到一份工地板模工的工作。不多久,她下班回家,常跟我提到她的老板──蔡叔叔。一日母親帶我去六甲頂吃大拜拜,大份量料理不斷端上桌,客人川流不息,熱鬧滾滾。吃完酒席,母親帶我去蔡叔叔家,熟門熟路從敞開的後門走進一棟二樓水泥樓房。房內陰暗,沒有太多裝修陳設,牆邊報紙高高堆疊,底部已經開始有些黃黑黴爛。經過一間臥室,門敞開,床上躺著一個癱軟的婦人,兩眼無光頭髮稀疏。母親說那是蔡叔叔的太太,偶爾母親會到蔡叔叔家,幫忙打掃。

在前門我見到母親口中的蔡叔叔,他是一個瘦高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聲音宏亮,一隻眼睛覆著眼罩,眼罩外還戴一副深褐色太陽眼鏡。蔡叔叔問母親可不可以幫他顧一下屋內的兩個小孫子。母親和他之間,有種莫名的默契,是那種相處很久知根知底的熟悉感。

母親的每一段人生,總不乏男友相陪。即使臨近八十歲高齡,依然吸引男人關注的目光。

一個冬日午後,我終於見到十樓的李爺爺。那天,他戴著灰黑格子毛呢貝雷帽,深咖啡夾克,鐵灰色西裝褲,站在旁邊,較母親矮半個頭。他對我笑笑,點點頭,和藹可親。

日日一早,母親餐桌上,Starbucks咖啡依舊按時出現。人說臨老入花叢,我倒覺得一直是那樹花叢的母親,實在讓我有說不出的欽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