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丰尚書 愛貓說

文/秀實 圖/林佳瑩

舊居養貓,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印象是一截模糊一截深刻的。

早期人家養貓,並不在意於寵物的「寵」,而是為了治鼠。那時家在戰前樓宇的二樓,雜亂骯髒,讓鼠輩有了存活空間,橫行於白晝。後來坊眾帶來了一隻虎紋貓,常蹲在鋅皮屋簷上。貓確實是老鼠的天敵,有了貓,老鼠便絕跡了。固然有些老鼠是不怕貓的。孩童時代聽過了不少貓被老鼠咬死的事。那些長期隱匿在溝渠裏的大鼠。體形健碩,目光如刃,遇上小不更事的貓,往往能反客為主。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場貓鼠大戰,是蒲松齡《聊齋誌異》裏的〈大鼠〉。聊齋多鬼怪之談,這篇卻是憨憨的老實,記載了明朝萬曆年間宮廷中出現一頭大鼠。這是凶鼠兆凶年,打破了物種相剋的定律,朝廷急於治患,「遍求民間佳貓捕制之,輒被噉食」。然大鼠最終的下場是,被波斯國進貢的外來貓,智取絞殺。

貓懂人性,並擅仿效。我常言,你如何,你的貓也將如何。兒童時家居狹窄,但仍蓄有一頭橘色貓。到我中學畢業時,貓患上重症,全身乏力,不啜飲不進食。某晚牠歇力地爬進紙皮箱,然後躺下,就這樣過身了。貓性難測,但特愛紙皮箱,可以蔽身,可以消暑,更可以磨爪。我常夢想,能為天下的流浪貓搭建一座紙皮屋的家。

後來我們搬到新居。母親從街市相熟的菜檔要來一隻初生小貓。眼睛還未睜開,樣子逗人憐愛。貓的學習能力很快,也很能適應不同的環境。一週過後,便和我們混熟了。寵物是這樣的,妳愈寵牠,牠要求會愈多,最終倒過來欺侮主人。所以養貓的人被稱為「貓奴」。弟兄姊妹都視這隻貓如瑰寶,吃好玩好,結果貓也染上公主病,除了依偎在人身邊,賣萌撒嬌,吃玩都得細心呵護。

貓有很多奇怪的行為是我們難以理解的。能群居,和同伴玩作一伙,也自有其一套獨處的方法。我自牠身上學習了很多。「好奇害死貓」,這是我唯一拒抗的,不能學習貓的好奇,以趨吉避凶。這是英國諺語,原文有兩句:Curiosity killed the cat,but satisfaction brought it back。所以主人家應該滿足貓的所有需求。對貓的許多反應我們常大惑不解,其神秘處猶似羅斯威爾事件中的外星人,故慣以「喵星人」戲謔之。

2007年家庭丕變,我獨居西貢。大妹送來一頭褐色貓與我相伴。幼貓時取名「菠蘿」,寓意甜(糖)心。及長,日見養尊處優,尤勝中產白領,乃更名「太婆」。太婆就是我鏡裏的影子,絲毫不差。我困居一隅,多孤寂不語,有時會無端嚎叫,「太婆」一樣,蹲坐於沙發椅背,半天無聲,有時卻又無故大叫奔突,讓我莫名所以。但有貓為伴,人的寂寥會減輕。我雖不懂貓語,但貓卻曉人意。走過時,會以額頭磨娑我腳踝,坐下即會跳上我雙腿。因為我不慣空調,夏天人貓分房睡,冬天時牠常伏於我腹上,同枕共眠。我詩〈孤單四等〉把有貓相伴的孤單的人列為最輕的一等:「穿越人潮,逆行或順流∕都是一隻忘卻季節的鷗子∕屋簷上或窮巷裏∕的貓,在一場驟雨過後∕看著天空的文字」。可見今時養貓之功效,已不在捕鼠,而是以寵消悶,摒除孤寂。

2020年中新冠疫情剛肆虐,太婆患病,狀甚辛苦,連沙發也跳不上去。大妹接走太婆治病,家裏頓感空虛。但我起居出入,常疑惑牠只是躲藏在某一角落,或沙發底,或被褥間,或書箱叢中。大妹是那種跡近貓痴的人,她每天都到坪石邨後山餵飼流浪貓,家裏即收養了五、六隻。太婆到來後,情緒極為歡愉,常與一灰白小貓玩在一塊。看過幾次醫生後,身體狀態也逐漸好轉。某次飯聚,我說如果太婆康復,我領回家中。大妹回覆我,多看一頭半個月吧,到時要把健康的太婆還你。年底天氣漸涼,忽爾接到大妹電話,說太婆不行了,已走。我頓感空虛,太婆真的離去。翌日我們把牠埋葬在坪石邨後的山坡裏。那裏麕集了一群流浪貓,很是熱鬧。在無月的晚上,星空燦爛,太婆不會寂寥,並且時辰到了,牠便會返回那片墨藍的星空。

貓是動物界的詩人。然人孤寂,貓也是孤寂的,都喜歡群居。一人一貓相伴,我會說:與貓一樣孤寂,然貓也會說:與人一樣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