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生活變成了難以察覺的陰影──閱讀林禹瑄《春天不在春天街》

幸福的旋律
幸福的旋律

文/沈眠 圖/簡世哲

從《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二00九年)的〈寫給鋼琴63〉:「然後也會有這樣一種生活:╱用整個早晨養胖一隻影子╱慢慢變老,慢慢看你溶掉」,再來是《夜光拼圖》(二0一三年)的〈夜光拼圖13〉:「也曾有過這樣一種╱星期六早晨,停電的房間裡╱忽然安靜下來╱成為多餘的人╱╱『我們是比較快樂一點的╱那種悲劇。』你沒作聲,╱照養幾隻皮鞋如照養盆栽╱面向陰影,……」,然後是甫出版《春天不在春天街》(二0二四年)的〈房407〉:「生活的證據是╱養一缸魚,每天╱把魚換到更淺的魚缸╱有所前進與停留。為了逐日稀薄的──」,林禹瑄寫詩有其不變,同樣是疏離、傷懷的語調,但又有所變異,用字愈發簡潔,過去慣見長句較為稀少──詩歌一如人生,顯然是越來越短了啊──且不再追求意象的驚奇華麗繁複之變,更直指己心地訴說內在的情思。

林禹瑄走的是楊牧、楊澤、羅智成、駱以軍、陳大為、許悔之、李宗榮、楊佳嫻、林達陽、達瑞等此一抒情詩正典的路線,重要的是情感與文字的完整契合。但在詩集組裝結構的部分,林禹瑄顯露出獨有的巧思,第一本前半收錄三十五首詩,後半是一首〈寫給鋼琴〉組詩(八十八則);第二本詩集則將組詩〈夜光拼圖〉(二十二則)打散在各輯之前與之內,並不依序排列,如開卷是〈夜光拼圖01〉、〈夜光拼圖14〉、〈夜光拼圖07〉;到了《春天不在春天街》更有意思了,採前後包夾之姿,輯一與輯五皆為「遺失地址的旅店」,收有以房號為名之詩總計四十首,如〈房303〉、〈房501〉、〈房602〉等,採用亂序露出,輯二到輯四為「光景一樓」、「光景二樓」、「光景六樓」則是獨立之詩共三十九首,而在輯五後另有一首組詩〈房間〉(九則)。

此一構造很難不想到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名作《看不見的城市》(一九七二年)分成九章,每章又分數篇,如第一章有〈第一章 首〉、〈城市與記憶 之一〉、〈城市與記憶 之二〉、〈城市與慾望 之一〉、〈城市與記憶 之三〉、〈城市與慾望 之二〉、〈城市與符號之一〉、……堆疊而進,結構森嚴如水晶。〈第二章 首〉裡卡爾維諾這麼寫:「他所見到的,總是位於前方的某種事物,即使那是屬於過去的事物,那也是一個隨著他的旅途前進而漸漸改變的過去,因為旅人的過去,會隨著他所依循的路徑而變:不是指立即的過去,不是一天天的過往,而是指較為久遠的過去。每當抵達一個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發現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的過去:你再也不是,或者再也不會擁有的東西的陌生性質,就在異鄉,在你未曾擁有的地方等著你。」

這幾乎是我閱讀《春天不在春天街》的心情,不在是重點,那是一種生活在異地、抽離開來的怪奇狀態。同時,不在也是不再:前者是空間的,位置上的異動;後者則是時間的,所有的現在都正流逝為昔日歲時,一切都趨近於散落。

所以,林禹瑄寫下的都是陌異,都是憂傷,都是孤絕,而透明凝止如雪霜,如〈半途〉:「在一樣的鏡子前面╱成為一個無所失去的人」、〈房303〉:「『安放是艱難的。』╱他說,把自己摺得更薄」、〈房201〉:「燃燒而腐爛╱美麗而疼痛╱我一個人╱不忍消逝的豔火」、〈在我們小心摺疊的房間〉:「最後一次拘謹、堅決╱坐下來,敲打自己╱找一個裂縫」、〈他說下星期一起到基希涅夫〉:「甚至不能一起摔成碎片╱甚至不能一起消失」、〈冥王星世代〉:「在陰影裡大聲合唱:╱加入人群是好的。╱加入人群然後╱感到孤獨╱也是好的。」、〈九月〉:「每天悉心擦拭自己╱卻不能被愛」、〈煮炭〉:「我可以這樣╱錯過所有時間╱哀傷的那張臉從來沒有變老╱我可以把自己摺好╱露出最絕望的顏色──」喬賽‧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那本認真地把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的虛構異名分身里卡多‧雷伊斯活體化的小說《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一九八四年)寫:「當一個人在一個陌生寂靜的房間等著入睡,聽著外頭的雨聲,事物會呈現出真實的特點,它們變得偉大、肅穆、沉重。會騙人的是白晝的光,它將生活變成了難以察覺的陰影。只有夜晚是明白清晰的,但它輸給了睡眠,也許是為了我們的安寧和休息,為了我們靈魂的平靜。」

我忍不住這麼想,《春天不在春天街》不啻為林禹瑄的冷酷異境紀事,也是林禹瑄的世界末日求生錄,其心靈透過詩歌獲得了平靜──即使生活變成了難以察覺的陰影,詩歌仍持續地以不在的樣貌存在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