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當癌症時鐘敲響時──讀林黛嫚的《彼身∣∣被指定的人生課題》

LOVE HU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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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龔華 圖/黃嘉慧

一 雨豆

認識黛嫚近30年,因寫作結緣,因咖啡香展延友情。黛嫚的記性真好,對周遭事物觀察敏銳,是天生的小說家。她說她在常去的一家咖啡館見過我,我就坐在她的斜對面。我試著回想那次初遇,相見而不相識,咖啡廳有很好聽的名字,叫「雨豆」,在離中央日報大樓不遠的長安東路上,因為喜歡雨豆的名字,被那家咖啡屋深深吸引,也因特別的情懷裡連結著一個留在印象中的傳說:在雨豆樹下許願,容易美夢成真。其實就算是傳說,天蠍座的個性,使我選擇相信,那時我因病離開職場,「文學歸隊」路上,沉浸在創作的想像中,無論陽光、陰雨,來到雨豆樹下,飄落的靈感,釋放病體裡困頓的靈魂,正是我所需要的。

聽到我說「雨豆」的名片我還留著,估算至少已近30年了,她十分驚訝「還留著?你這個人真會留東西!」。她個性直率,慣常用這種語氣,呵呵的「譏笑」我!

 

二 美麗春天

她是一個這樣的女孩,創作之外,企劃製作、文化活動、編寫教材、文學評審、編輯出版等等,似乎沒有一項能難得倒她;文化發展,社會觀察,均有獨到的見解。沉穩的外表包藏的是一顆活潑的心,她永遠好奇,熱衷探究。喝點小酒、唱唱卡拉OK、追寶可夢、打怪、上舞蹈課、追劇、泡咖啡館,旅遊,愜意自如地享受人生之外,無非努力的為自己開展更廣闊的人生視野。從鄉下漂流到城市,她帶著純樸而來,在都會裡品嘗人生百態,體驗多樣面向的各種可能性與意義。

30年間,我們經過咖啡與寫作認識彼此,友情也隨之在天南地北中延伸。我由天母搬遷到新店,從天母磺溪到新店碧潭,有溪堤的清幽,有湖面的遠闊,有一個接一個的美麗春天,有孤雲,也有閒愁。漸漸發現黛嫚個性沉穩、自主,獨立思考中帶著果斷,很少見到她猶豫不決,也很少見到她緊張不安。記憶中卻有一次深刻的印象,是在她博士論文口試前一兩日,她約我到常去的幽靜湖邊咖啡廳「美麗春天」─那被我戲稱為我倆約會的秘密基地。那天她帶著筆電前來,開啟簡報檔案,要我充當考場老師,聽她發表;為精確掌控應考講稿內容、速度、時間,她一本正經、字正腔圓的模擬一場口考。漸漸我更明白,認真用心是黛嫚成功的不二法門。

 

三 愚人節

不久以前,2021年12月,林黛嫚教授獲頒優良教師獎,她謙虛的說,只不過是「一堆挫折中,一點小確幸」。從攻讀博士學位到獲得大學教職,到馬不停蹄的備課教學,這一路以來的努力,我親眼所見,她得獎的一點小確幸,昂揚起我內心的激動,身為知友,深感於有榮焉。

也是不久以前,2022年春天,4月1日,黛嫚傳來私訊:「29日(3月)健康檢查,卵巢有四公分的腫瘤,昨天去台大癌醫看診。4/11,照斷層掃描。」這是愚人節午前,冷冷的電腦螢幕上沒有多餘的文字,玩笑與事實難以分辨。向來自認身強體健,一夕之間,被迫踏入癌症設下的凶惡陷阱。

為什麼是我?問再多為什麼也是枉然,徒增傷感的問題,不會有答案的。從小學老師到報社主編,從小說家到文學家,從大學教授到大學優良教師,在在意味著每一個階段的獲得,都是自己努力的付出,直到突如其來的身分流轉成為重症病人,她該如何應對?「從前許多階段,是我自己想要、努力爭取的,現在這個階段,是命運要我接受的。」黛嫚應該是極不甘願的,為了說服自己服膺命運,她努力尋找「命運領著我們所有人向前走」的徵兆,她回想起多年前瑪琳峽谷深處的那日景象:

1998年秋天,我和曹又方站在落磯山脈最深的峽谷瑪琳峽谷(maligne canyon),松林步道旁即是深達數十公尺的峽谷,較窄處幾乎快看不到河水了,即便大太陽的天氣陽光也照射不到峽谷深處,眼下是類似一線天的景觀,只不過不是往上看天空,而是往下看河流。我們在看什麼呢?望進峽谷深處的目光似乎無處投射,感覺是時光在看著我們,未知的遠方時光。

未知的遠方時光,原來早已凝視著我們,一路跟蹤至今,游移天際的孤雲,等候在「遠方時光」的窗口,此時,翠綠的山林,沒有風動,一片寂寥中卻彷彿聽見悲傷的謠傳;虛幻與真實的交錯陰影,正愚弄著被蒙蔽已久的世間命運。

 

四 平靜的痛苦

黛嫚形容,於手術後躺回病床時「只覺得冷,無邊無境的冷」:

我是怕熱甚於怕冷的體質,一年到頭很少穿襪子,最常用來解釋穿襪子的理由是為了禮貌,這次會在整理住院行李時放進一雙襪子,也是拗不過好友的叮嚀。就從穿上襪子開始,此身已然成了彼身。

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此身霎那間淪為「彼身」,難道秘密就藏在1998年連陽光也照射不到的落磯山脈瑪琳峽谷深處、那一線天的詭譎裡?祈求從老天爺手裡奪回生命的鎖碼,進行解密,終究是不可能的。當那「一線天」瞬間墜落成黑洞的秘密時,我們只能卑微的在流傳已久的隱喻中窺看端倪,在「除魅」理論中自我療癒。載沉載浮的肉身需要救贖,被綑綁的靈魂需要釋放;進而求諸心理諮商的深度對談,尋求釐清此身的清白處境,與彼身達成和解。

被指定為人生的必修課題,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但疾病的探索之旅仍要進行,不明來由的劫難必須釐清。我們這時也才隱約察覺,命運如一艘潛水艇,在海底詭異巡航,默默監視著海面上的寧靜。從此「平靜的痛苦」鑽入靈魂,在往後的日子裡,如影隨形,與我們血肉相連。

 

五 人生考場

家族病史、遺傳因素、醫治療程,心理分析,甚至疾病預防等醫學知識,她全方位努力蒐集資訊,大量研讀,做了深度探索;於家族遺傳的探究上,與自身比對,試圖為基因奧秘解碼,甚至如近年來才被重視卻尚未普遍被告知的BRCA1與BRCA2基因缺陷導致乳癌、卵巢癌的因素,都有認真的心得研究。

黛嫚說過,她是一個不願意服輸的人。她真正妥協了嗎,尚未得知?但她在獲知罹癌初始階段也曾經抵抗,在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自己推向「接受」的現階段裡,暫且彌平憤怒,再一次發揮一貫的研究精神。這次針對的主題是:「被指定的人生課題」,研究對象是攸關己身的生命秘碼,研究方法是收集各種醫學資訊、疾病衛教、健康知識,以進行辯證與精進探索。

為期待的研究結論殺出一條血路,為了美麗春天的再度來臨,她百般努力,再一次展現毅力決心。這次全力以赴趕往的人生考場,是天地宇宙,主考官是她自己,考生也是她自己,她要針對生命的大哉問進行激烈的答辯。

 

六 迷思除魅

不曾忘記,蒙在棉被裡大哭一場以後,從陰濕濕的黑洞裡鑽出頭來,我還是決定在進行手術前,回到出生地的南部小鎮。我渴望再一次享受南臺灣的大好陽光,過早離鄉的我,想念著曾經錯過的年少時光,那空白的歲月需要補償,但還未來得及嗎? 不甘願哪! 孩子尚稱年幼,我頻頻追問,方才年過40的我,是哪裡出了錯? 我與上帝討價還價,讓我換取幾年時光,直到陪孩子長大。其後,在服務乳癌病患的經驗中,遇過不少病友瞞著鄰居、工作單位,甚至不敢讓夫家知道病情。在我協助北榮創辦的癌症病友關懷團體的成立大會上,兩位記者相繼問到,我是否介意因受訪而曝光,此情此景令我再一次意識到,社會仍存在著疾病是種懲罰的偏見、癌症如同照妖鏡使罪惡現形的迷思中。

原來,血淋淋的抗癌路上,疾病的隱喻卻活生生的無所不在,罹癌的焦慮,極大部分來自犯錯與懲罰的聯想。個人或集體的偏見,使我們「同時需要接受可能隨之而來的種種從別人投射而來的想法與歧視」,我們又當如何「除魅」,以理性客觀的醫學角度破解迷思?

是否真正能夠接受罹癌的事實?答案依舊反反覆覆,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我?心緒起起伏伏,但能確定的是,身為虔誠的文學信仰者,黛嫚更在意的是疾病與文學的交互意義,她不能白白生這場病,將自己的疾病經歷,透過文學書寫分享、進行理性溝通。她也彷彿在說,一場浴火重生的蛻變,換取一場生命的透徹洗禮,能夠重新檢視生命的意義,是值得的!黛嫚認為,作家有責任與讀著分享、溝通、共勉,她問我,不是嗎?

 

七 生命書寫

黛嫚傳來了著作《彼身—被指定的人生課題》,我有幸先睹為快。才歷經一場不小的手術,化療也剛結束不久,黛嫚已將罹病過程整理成書,速度之快,令人難以想像。

雖然黛嫚不願接受癌症這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但轉念之下,她不得不視之為一種生命遭重擊下的「獲得」。畢竟,探究人生是文學家的使命,她要弄清楚各種意義的存在,包含宇宙、科學、時光、命運等等;我也恍然意識到,晴天霹靂之下,她內心承載的是更多對時間感的「迫切」掌握。相對於多數癌症病患,她似乎更努力跳過所謂的悲傷心理五時期的「否認」(Denial )、「憤怒」(Anger)、「討價還價」(Bargaining)、「沮喪」(Depression),將自己快速推向「接受」(Acceptance)的階段。從潛意識裡爆發出的力量,令她迫不急待對生命作出交代。她不想浪費生命,她急著與時鐘上的秒針賽跑,連一場不甘願的人生際遇的體悟也不想浪費。她整理出十一個篇章,一字一句以血淚記錄下生命歷程。

從健康檢查發現蛛絲馬跡到質疑、追蹤,從輾轉於腸胃科、家醫科、婦產科間尋求答案到確定診斷出惡性腫瘤,一步步推向命運的凶險的寫實描述,令人驚心動魄;囊括疾病診斷、家族病史、遺傳基因,醫療保健,甚至心理分析等醫學領域的書寫篇章有〈我必須自己克服〉、〈基因密碼〉、〈我不在的地方〉、〈我現在準備離別的是……〉、〈人生是值得活的〉、〈傾聽身體的聲音〉等等,內容充足而詳盡,綜合呈現出知識豐富的疾病書寫。除此,與健康、疾病的相關情節也出現在溫暖的家族書寫中,如〈母親的笑顏〉、〈爸爸牽著我的手〉、〈親愛的〉等,深情道出如何從貧困的幼年生活一路走來,娓娓敘述著母親病弱的早逝、父親的晚年失智、七姐妹名字的喻意所蘊涵的父親對綿延子孫的寄望、婚姻裡親愛老公的陪伴,以及多位罹癌姊妹與家族病史的關連。

「未知的遠方時光」終於降臨,當癌症時鐘敲響,林黛嫚寫下《彼身—被指定的人生課題》,這本書裡有醫學與文學的交集,也有疾病書寫與家族書寫的合而為一。有催淚的感人親情,也有最嚴峻的生命拷問,是林黛嫚最深刻的人生紀錄,也是一部血淚交織的生命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