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睡前化為一隻說故事的魚

文╲解昆樺 圖╲黃騰輝

冬夜寒涼,我抱著洗完澡光溜溜的二兒子蟹肉,衝進房間穿衣,卻看見大兒子蟹寶在床上躲進鯨魚睡袋,自己念起了童話。這可愛鯨魚睡袋是身為爸爸的我,終於搶在媽媽想到前,買給他的。

那時我把還是紅嬰仔的蟹寶,放進這縫成鯨魚開口模樣的睡袋∣∣從鯨魚張開的大嘴探出頭的他,好像木偶奇遇記就要被鯨魚吞進肚的小木偶。

可愛歸可愛,蟹寶當時並不喜歡,自己扭出鯨魚口。有時你為孩子做的,可能只是自己要的。

今年冬天我再拿出鯨魚睡袋,鋪在床上當襯墊。不過,不知寒流太冷,還是好玩,蟹寶倒不時往睡袋鑽。

只是念幼稚園的他長大了,鯨魚睡袋僅能包住雙腿。所以先洗完澡在房間等著我們的他,現在,就這麼獨自,等成一個在睡前說故事的人魚。

一個三歲多的小人魚,當然還看不懂字,我知道他只是按故事書中文字旁的彩繪,模仿我平日念故事的聲音。房門外的我,對蟹肉比出「噓,要安靜歐」的手勢。

一起聽哥哥蟹寶如何把我一句又一句帶著他,尋找童話中巨人的聲音,一頁頁緩緩重現。身為父親的我,在房門外放大了這說故事的時刻,珍惜著。

肉著涼,房門外的我還是把他抱到另一個房間穿衣服。又開始調皮搗蛋的蟹肉,小屁股左扭右閃,不讓我包尿布。我併攏四指,張開虎口,像鱷魚,張口作勢「要咬你了嘍」,嚇唬地夾向蟹肉的小肉腿。蟹肉反而玩得更起勁化身成小勇士,兩腿一股勁踢蹬我虎口變出的鱷魚。這原是我們之間平常的騎馬打仗,現在隔壁房間傳來蟹寶念童話的聲音,反倒讓我手上這隻不斷張閉口的鱷魚,像個搖頭晃腦說故事的玩偶。

像隔壁說著故事的人魚,希望蟹寶背對我的表情,是笑;希望故事中的巨人,也有更為巨大的溫柔,帶他走過種種我知道,以及我不知道的歷險。

一起生活,即使只是那麼小的孩子,「不知道」仍會在我們之間,無聲無息發生,悄悄攀壁越界,宛如壁虎自如遊走,鑽進彼此生活的角落。

子冬夜,我與妻在浴室忙著幫蟹肉洗澡,突然聽到蟹寶驚聲大哭。我抱著澡還沒洗好的蟹肉,趕緊衝出浴室,蟹寶仍是哭。

知道蟹寶怎麼了,他說不出來,問到最後只是哭。我只能擁抱他,如一個句點,希望把他安安靜靜地環抱在裡面。這麼小的孩子,原來已不再是我從接生護理師抱過來裹在襁褓的紅嬰仔,不知不覺間,已在內心開闢出一座深邃未知的宇宙。

大哭後,蟹寶好幾晚半夜睡夢間,不斷生氣猛踢;把他搖醒,他也只是哭……我隱微猜想,我如句點的環抱,會不會只是個膜,蟹寶在裡面就要窒息,不斷以拳腳努力刺破掙脫。

妻寫了聯絡簿,問幼稚園老師。老師說,他在幼稚園一如往常,是不是做了惡夢?或許過了一段時間就會好。

蟹寶還沒有足夠的語言,去描述他的惡夢。我無法想像那是怎樣一個不再愛他的夢。妻則擔心的猜,是不是遇到歹物仔?還是魔神仔?

還在妻肚腹時,我們不斷猜想蟹寶將會怎生模樣?現在,蟹寶重新躲入我們的未知,讓我們猜測他內心的風景。

沒人告訴我,真正該怎麼辦。

我在時間中衰老的老父,是傳統沉默寡言的父親;我則是父親的獨子,沒有兄弟相處的成長經驗。一個符合現代要求的父親,夾在兩個調皮搗蛋打來打去的兒子間,到底該怎麼辦?

時間真能處理一切?還是只是偷偷將問題,轉交給遺忘?

我決定在時間中起身,挑戰遺忘,尋找兒時記憶,或許就能體會蟹寶內心的感覺。我不斷不斷努力反溯、逆旅,我生命中所記得的第一件事∣∣

從再幾個下課時間就能挖到地心的沙坑,更往前,到塞滿人公車中,崇拜地看司機轉動大大駕駛盤,更更往前,終於我抵達了一場雷雨……那雷雨是我時間最邊緣的孤崖,更往前一步,我觸碰到閃電般驟亮的空白,一切彷彿失重,崩然瓦落……

那時我爸媽在紡織廠上班,把我托給工廠附設幼稚園。在一個黲陰急雨的傍晚,我周遭的小朋友,一個一個被接走了,只剩我在教室外走廊等待。世界放任我在記憶起始之地,獨自據守落雷與奔雨的傍晚……

我努力尋找我第一份記憶,而時間給我的,卻是等待。但我學到的不是好好等待,而是不要等待。三歲的我起身,飛奔,一切張馳過眼。

如今我又遇見雷雨,必須等待,在時間中自我演化。人魚,到底是從魚演化成人魚,還是從人演化為人魚?我在此靜候,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演化成一個父親。

我不知道,或許因為我在父親這個角色中,脫身了太多時間。

 

我牽著蟹寶的手穿過冬日晨光下的草地,草地旁教室圓弧走廊上有小朋友排隊。我感覺我們穿越草地的足跡,與圓弧走廊對應形成半圓之月。蟹寶放開我的手,跑向教室找同學,快速完成這月之半圓,這分離。

我們花了許多時間,熟練分離與重聚。

蟹寶是在太太娘家嘉義出生,育嬰假後為了家計,我跟妻必須維持在臺中的工作。我們還是得選擇放蟹寶,給鄉下的阿公阿媽帶。平日上班,岳父會用手機網路傳來小蟹寶身影。我最忘不了的一段影片是鏡頭如白鷺鷥,尾隨背對鏡頭的蟹寶,俯瞰蟹寶如何在雜草四處的水泥巷道,展開他的冒險,孤單前行,頭也不回。

在臺中我總帶著愧疚感上班,週五一下班立刻與妻會合,上高速公路往南衝回嘉義。

週末時光,蟹寶騎小三輪車,我背後推著,把影片中蟹寶走過的空曠風景,都填補上我的身影。推著推著,我喊「起飛嘍!」把腳踏車跟蟹寶一起從地面抱起來。蟹寶咯咯笑,與我一起想像三輪腳踏車,如何變成凌空滑翔的星際摩托車。

每到週一凌晨,我跟妻總躡足怕吵醒蟹寶,開車回臺中上班。有一回,妻跟我說,我們離開時蟹寶躲在棉被偷偷哭……他是醒來發現我們的離開?還是,一直深陷我們始終不斷離開的夢?真希望載蟹寶翱翔的星際摩托車,能載我們從空間,跨越時間的銀河……

後來妻又懷孕,妻想,當我倆離開這世界後,蟹寶還有血緣上的兄弟相伴。我私下更慶幸,妻可再請育嬰假回鄉下,至少比起等待父親,蟹寶不必再等待母親。

那段時光,蟹寶依舊被我們安置在等待的位置,等待成為哥哥。蟹肉出生,我抱起蟹寶,讓他瞧瞧在育嬰箱睡著的弟弟。那刻,他在似懂非懂間,被命名為哥哥。

妻的育嬰假結束,岳父岳母也老邁到無法再被小孩子折騰。我想一家人還是得團圓共同生活,費一番功夫才給蟹寶跟蟹肉找到幼稚園、托嬰中心。

第一天上學,我與妻各騎一台腳踏車,分別載蟹寶、蟹肉。兩車,四人,一家子騎腳踏車,好不自在。我將蟹寶小小的手,交給幼稚園老師,想起前晚老師「行前教育」,說小孩送到幼稚園後,不管發生什麼事,趕快走就是!如果小孩狀況太糟,會打電話叫你們領回。

看著笑嘻嘻觀察幼稚園的蟹寶,我眼眶眼淚打轉,轉身。心想,或許不夠勇敢的,其實是自己。那日上班,我忐忑看著手機,不知自己到底希望手機響,還是不響?

下班趕緊去接蟹寶,從老師手中領回還帶著笑容的他,本想鬆了一口氣,沒想到老師說,你們一走他就哇哇大哭……

回家時只聽蟹寶喃喃自語,「很想媽媽可以打電話給媽媽,我要作勇敢不哭小勇士。」像唸誦著使自己堅強的咒語。媽媽代表他情感的全部,我把自己也融入了媽媽。

後來妻開始上早班,一早送蟹寶、蟹肉上學的工作,就交給我了。

蟹寶、蟹肉醒來,從換衣服尿布,一直到收書包,都能同孫悟空大鬧天宮般鬧上一陣。有時磨到幾乎要「滑壘」才能到學校前的五分鐘,我們才出門。這時蟹寶又吵著要水,我會回他「出門了!」又要我讀哪本故事書,我會回他更大聲「出門了!」又要說我想穿哪雙鞋子,我會回他更更大聲「出門了!」

出門那刻,我們家樓梯總迴盪我的喊聲。我讓我的聲音,壓過三歲多小孩一切的言語。

有回出門又重複如此情景,蟹寶在我聲音稍止片刻,說了一句:「你可不可以聽我說?」

我才發現我是用對大人說話的方式,跟蟹寶說話。憤怒時,我忘了他三歲多。我沒有等待他。

我也發現隨蟹肉翻身、爬行,闖進了蟹寶的玩具角落,闖進了我們的生活之間,蟹寶不時囁嚅說「我的」,已演化到大喊「這是我的!」蟹寶用語言把所有東西加上「我的」,但生活給他的回聲是:「你是哥哥啊!」、「要讓弟弟!」

沒人等待蟹寶,蟹寶只好把自己放在惡夢中等待。我終於知道了。

 

有一晚我買了兩個狗狗漂浮氣球,讓蟹寶、蟹肉在客廳玩,自己累趴在沙發睡著。突然聽到蟹寶大喊「這是我的!」,接著「塴」一聲,我驚醒,只見蟹肉被推倒在地上大哭,一手還抓著蟹寶氣球的線。蟹寶則抱著狗狗氣球,一腳抵著弟弟,要把線拉回來。

我從沙發跳起:「放手!我來主持正義!」

蟹寶往前,像鱷魚張口咬了蟹肉。「你在做什麼!」我趕緊拉開蟹寶,蟹肉腿綻放鱷魚般的咬痕。

「他搶我的球……」

「你是哥哥啊!」我握拳大吼,「我不是說我來『主持正義』了嘛!」連我都看到自己巨大身影籠罩著蟹寶。

「哇」一聲,蟹寶放聲大哭,手上氣球上升,氣球線纏在電燈吊扇輪軸,狗狗氣球被客廳吊扇轉動的扇葉打得劈啪作響,眼看就要爆裂。

我衝去關掉開關,燈停扇止,客廳瞬間暗下,我回頭大喊:「你到底在做什麼!」

街燈投射入暗下的客廳,落在躲在角落的蟹寶臉上。氣球線被吊扇扇葉斬斷的狗狗氣球,飄在客廳天花板另一個角落,孤伶伶地,慘然銀亮。

我歉然,我又當了一回不知怎麼當父親的父親。

我蹲低,縮小自己籠罩蟹寶身上的陰影,我只知道抱著哇哇大哭的蟹寶,希望我的擁抱能再成為句點。但句點,已難負擔這一切。我對埋在我胸口的蟹寶說:「我們找巨人幫我們拿回氣球好不好?」

「巨人都很可怕!」蟹寶啜泣回應。

「那我們來翻故事書,找找看有沒有勇敢又溫柔的……」

我們也有了我們的一千零一夜。

每天晚餐後,我抱著蟹寶、蟹肉翻各種故事書,尋找各種巨人,〈阿拉丁神燈〉巨人、〈傑克與豌豆〉巨人、〈勇敢小裁縫〉巨人。那些巨人不少還真是莽撞、膽小啊……

 

蹦蹦跳跳聲響,敲門般讓我從回憶回頭,看裹著鯨魚睡袋的蟹寶,如何像上岸的人魚般跳了過來。蟹肉又要搶蟹寶身上的鯨魚睡袋,蟹寶跳出來乾脆把鯨魚睡袋丟給蟹肉,從人魚變成哥哥。

我笑了笑,一手一個抱起蟹寶跟蟹肉,回臥房一起趴在床上翻故事書,蟹寶轉頭,看我背躺的雙腳,交疊如尾鰭:「爸爸你也變成了一條魚。」

「對啊,我也在睡前變成一條說故事的魚。」

而我還能說多久,他們又願意聽多久故事?

我想起了那在幼稚園草地上牽著蟹寶的行走,如果有一天我也將肉身消散,成為夢幻泡影,我希望能化為在月光下,聽他說故事的一片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