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老人與黑狗

文/黃約熒 插圖/國泰

暖陽高照,無雲無風。

兩座白色鐵網架立在人行道旁,皮卡丘、凱蒂貓、鬼滅之刃動漫明星與各類動物布偶,套上透明塑膠袋,從上至下由小到大整齊排列被綑綁網架上。

地面還有。一張藍白條紋大帆布平鋪,上頭更多胖墩墩的、乾癟的、奇特但有賣點的絨毛玩具。它們大多臉面朝上,有幾隻被擠壓成側身。宛如露天墓塚,玩偶們集體熱衰竭,躺成色彩鮮豔表情各異的屍體。

擺置好玩偶,老人坐在矮凳喘口氣休息,一早出門時,胸口有些發悶,他打算如果過午沒客人就收攤回家。

每週兩天,老人開輛小貨卡到這個公園轉角擺攤。這裡計次停車,放一整天就是三十元,老人認為這倒划算,只要賣一隻玩偶出去,停車費就可以從利潤上補回來。

很多時候,一天賣不掉一隻。

路上車輛偶爾來去,行人鮮少。老人等的是和他年紀相仿,騎著摩托車載孫子經過的老人。孫子指名要哪一隻,阿公阿嬤大方從褲袋掏出錢來買下那隻。

擺攤的日子,他通常起得更早一些,挑選當天能跟他出團的玩偶。做這件事,使他有成就感,就像他是個工廠負責人那樣。一旦不出門,起床後,他橫躺在電視機前的沙發,能夠待上一整天。

老人坐椅凳上滑手機。他點選螢幕上那個紅色撥放圖樣,才鍵入「豬」,欄位下方跑出一堆選項,頭一個就是豬哥亮歌廳秀。既粗又皺的食指朝文字點下,歡快主題曲奏起,老人跟著哼唱。

他偶爾抬頭望幾眼路況,見黑狗在對街路口等待過馬路。

黑狗趁馬路上沒有來車,小碎步跑跳前進,直奔老人攤位。

幾天前,黑狗來過,但不是從對面來,是從公園裡竄出。牠與另外兩隻野狗擺陣,面對面彼此狂吠追逐,老人深怕牠們戰場一路開闢到他這兒來。

他起先坐凳子上觀戰。

黑狗精瘦,另外兩隻稍微胖些,一開始幾乎保持等距離各據一角,齜牙咧嘴眼露凶光,怒氣從黑褐色鼻孔噴冒而出,似乎只想虛張聲勢,沒打算來場混戰。其中一隻卻破壞三角平衡,猛地向前跨步,黑狗便發狂,嘴一張朝那隻灰黑毛色夾雜挑釁者脊背咬下一口。

衝突展開。另一隻黃狗趁隙攻擊黑狗翹高且劇烈晃動的尾巴,灰黑毛那隻哀嚎一聲後反射動作也朝黑狗亂咬一通。黑狗受夾擊,意識形勢對自己不利,向遠方狂奔,另兩隻狗追過去,吠聲遠離。

幾分鐘後,牠們吵架的聲音再度靠近老人,又追過來攤位這裡,仍是那隻黑狗被結黨的兩隻追著跑。

「呿!呿!」老人大喊,他撿起身邊一個石塊,用力朝那隻黑灰毛扔去。沒丟中。老人再撿一塊,這次力量使得更大,還是擲向黑灰毛,氣牠幹嘛無端惹起戰火。

仍沒擊中。

黃毛和黑灰毛同時抬頭朝老人怒瞅,黃毛狗紅色牙齦猙獰露出,吼吠一聲,宛如發號施令般率先跑開,黑灰毛隨牠離去。黑狗站立在被陽光照得發亮的茂密草叢中,像座雕像靜定不動。

老人不再撿石頭,反而伸手抓住身旁那支吊掛玩偶用的長竿子,注意著黑狗動向,以免牠衝過來攻擊。

兩隻狗離去,黑狗鬆懈下來,轉身,認真覷起老人。

老人見黑狗沒有出現露齒兇貌,放下長竿,又滑起手機。

黑狗左右張望幾下,緩慢走向老人。老人並未特別注意黑狗已來到附近,沒有客人的時間裡,豬哥亮的黃色笑話恰好能夠無縫填補。

黑狗沒有離開,牠先是前足交疊,趴在草地上,低垂的頭臉顯得疲憊,接著轉頭舔著剛才與兩隻狗互咬留下的傷口。沾附乾雜草與些許沙土的血液,陽光投射下,滲著油亮黑紅光澤。舔完,牠才感受到陽光的猛烈與激鬥後的乾渴,伸出長舌頭不停喘氣。

老人聽見聲音轉頭一看發現黑狗在不遠處。先是稍微驚嚇,而後看出來狗並不想對牠怎麼樣。他拿出背包裡的水壺,舉起來搖晃裡面的水讓黑狗瞧。黑狗用了點力站起來,老人知道牠有喝水需求,招呼牠來。

黑狗靠近老人,老人左手掌縮成碗狀,右手將水倒一些進去左手掌裡。黑狗放心喝起老人手掌裡的水,連漏進指縫殘留的水滴都吸得一乾二淨。大腿跟後足的傷口頗大,沒有醫生處理,大概得幾天才能復原吧。

除了看三隻狗打架稍微解悶,一整個早上沒客人光顧攤子,實在無聊。老人看了兩個段落影片,打起呵欠,黑狗也跟著伸懶腰。

中午,老人拿出肉包,這是他每天的中餐。他把肉包從透明塑膠袋中推過半,咬下一口,露出些許餡料。黑狗抬頭看他,身軀沒移動但圓滾鼻子歙動著。老人沒理會牠,一個包子就是一個老人吃剛剛好,分給黑狗,下午收攤力氣可能就不夠。

黑狗視線始終在那顆包子上。老人有些心軟,手指掐了一小塊含有些許碎肉餡的包子。他怕放在手上讓狗吃,狗會連帶吃掉他另外還沒吃完的部分,於是將那一小塊肉包屑朝前方人行道連鎖磚上丟。黑狗像懂老人想法,走向前,一口吃掉。老人又捏一塊往同一個方向丟,這次稍大塊,含的碎肉更多。黑狗依舊一口吃掉。

老人等待狗吃完回來身邊繼續趴下。

黑狗沒有如老人預期這麼做。

吃完那兩口肉包,黑狗轉頭看老人一眼就離開了。街道無車無人往來,黑狗負傷通過馬路,老人坐在凳子上看著牠逐漸遠去。

現在,那隻黑狗出現了,腳步的輕盈,難以想像幾天前劇烈的爭鬥撕咬。

黑狗過馬路來,在老人攤位前踅一圈,逕自往公園樹比較多的那區去,沒有多理會老人。

老人也有事做。一個老婦人載孫女騎摩托車經過沒多遠後折返回老人攤位。

老婦人停摩托車,小女孩已下車來到攤位,在喜歡的幾個布偶前面逗留。

老人堆笑招呼小女孩,「妹妹,你要買哪一隻?」

老婦人走到小女孩身邊,「你媽媽說不能買這種有毛的,買回去阿嬤會被你媽媽罵。」

小女孩沒理會老婦人話裡的警告,指著掛在吊架最下方的龍貓,「阿嬤,我要這一隻。」

龍貓布偶有碩胖身軀,兩顆大眼珠配上咧開的牙齒,還有噴張的觸鬚和腫脹肚皮,老人以前一直以為牠應該是隻大老鼠。

「哇,妹妹好聰明選這一隻,」他摸小女孩的頭,「這是最後一隻,再不買會被別人買走喔。」

老婦人問老人布偶價錢,老人說三百就好,玩具店一隻要賣六百元,他算賠錢賣。

老婦人出價二百元,老人說買孫子玩具沒人在出價的。老人又說你買了之後,孫子會只喜歡跟在你身邊,連爸媽都可以不要。老婦人呵呵笑了,從皮包裡掏出兩張百元鈔,「我身上只有二百元,先買這一隻,改天再買另外一隻。」

老人收下錢,動手將龍貓拆下來。包著龍貓的塑膠袋上,滿是沙塵,老人拿乾抹布輕輕拍幾下,交給小女孩。

「阿嬤好疼妳,買這隻給你,下次再來買另外一隻。」老人叮嚀小女孩。

老婦人將龍貓塞在腳踏墊上,她兩腿岔開夾住那隻大布偶。摩托車逐漸遠去,後座的小女孩微側身,一手攬住老婦人另一手隔著塑膠袋觸摸龍貓的尖耳,踩不到乘客踏板的短胖雙腳隨她哼出的歌曲節拍前後晃蕩。

老人碎唸,明明一隻賣三百卻拿兩百,還能怎麼樣呢?只能收下啊,二百元不收,這次生意大概也做不成了。

他從地面帆布躺著的玩偶隨意抓一隻補掛網架上,固定好後回凳子坐。

不遠處,黑狗跟其他野狗混在一起。這次數量更多,牠們沒有像上次瘋狂吠叫,只是三三兩兩東晃晃西跑跑,像做晨間運動那樣隨興快活。跑一陣子,回到原處解散集會,各自找尋好位置躺下做日光浴。

黑狗離開那群同伴,跑向老人攤位。

老人沒有驅趕黑狗,而讓牠在身邊趴下休息。幾天前的傷口痕跡不明顯,行動也看不出異狀。

「你好了啊?」老人問黑狗。

狗抬頭用圓亮的黑眼珠看老人。

老人想摸摸牠的頭。

他以前養過狗。小時候有過一隻,成家後因為女兒要求也養了一隻。小時候那隻老了之後病死,女兒的那隻有次出門車禍死了,不論哪一次,養狗的結果都替他帶來對於死亡這件事的陰影。

「你要不要養隻狗還是貓陪你?」妻子幾年前過世,女兒問過他。

老人當時拒絕。

他將手伸出去一些,試探狗的情緒,狗臉沒表情,尾巴搖動了幾下。見牠不排斥,手又伸出去一些,只差幾公分就碰到黑狗的頭。

狗群的叫聲自公園另一端響起。

黑狗一開始沒什麼反應,或許是炙熱的陽光讓牠懶洋洋提不起勁,耳朵稍微豎起隨後便恢復原樣,連頭都沒有轉過去。

「你不跟朋友來往,跟個老人在這裡休息,這樣好嗎?」老人碰觸到黑狗的頭,手順著毛撫兩下。黑狗毛出乎老人意料的細滑,比他販賣的絨毛娃娃柔軟。

黑狗任老人摸,但留意著四周圍聲響,危機四伏,不能無所警覺。牠離開這公園兩天,躲進附近一處廢車場養傷。廢車場周圍雖然盡是鐵網,但那是防人的,像黑狗那樣的沒人管的動物,大多自由進出。堆疊的廢棄車體,層架出多樣而複雜空間,這裡有,那裏也有,狗與貓與老鼠,不愁沒地方躲藏,別踩進另一隻的盤就好。

老人翻翻背包,想拿出肉包或者什麼食物餵黑狗,隨即想到,還沒到中午,況且也不能隨便餵,否則牠大概會賴上他。和上次一樣,他改拿出水壺在黑狗面前晃兩下,喚幾聲看牠反應。黑狗顯然想喝水,站起來朝他靠攏。

黑狗靠近老人,他聞到一股強烈狗騷味,突然有些厭惡忍不住皺起眉。他倒了兩次水後自己喝了一口,隨即將蓋子旋緊。

狗吠聲消失一陣後又出現,而且更清楚了。

他轉頭四處張望,見到至少有五六隻狗聚在一起,向這裡接近。

老人不確定狗群到底要做些什麼,如果不懷好意想幹群架,兩隻狗他還能嚇唬過去,這麼多隻,他大概無法應付。公園有這麼多野狗,是種危險,應該叫動保處來處理牠們。

但在這之前,他想趕走黑狗。他認為既然黑狗從對街來,或許有個窩在對街某處,讓牠回家去或許就可以避免一場混戰,也免得波及他攤位。

他站起來,「我不知道那是你朋友還是敵人,不過,你最好離開這裡。」他摸了牠小小的頭顱,手指對街示意牠應該到那裏去。

黑狗不動。

老人拿起身邊長竿,輕觸黑狗的背。黑狗發出低吼聲,露出尖牙。

黑狗不甩老人的驅趕,牠轉身朝那群狗跑去,加入牠們行列。

老人看黑狗走開,放下竿子。狗群沒有發動戰爭讓他鬆一口氣,但黑狗沒照他意思離開公園,讓他不太高興。

時間接近中午,陽光越來越強,直射熱度讓老人頭皮發癢且滲出汗珠。他掏出褲袋裡手巾在頭上抹兩下,竟然濕了一大半。老人覺得出大太陽的日子真是折磨老人,也想著那隻黑狗什麼時候才會再回來,他可以分牠吃一半的肉包,給牠喝些乾淨的水。

拿出背包裡的肉包前,老人特別左右看看是否出現黑狗身影。沒有。整座公園除了樹還是樹,以及坐在此處等不到客人的自己。老人放棄等待,他打開肉包塑膠袋,開始一口一口啃起肉包。他沒有將肉包完全吃完,留了一小塊打算如果黑狗稍等又出現,可以送牠吃。

吃完午餐,他打起盹來。還來不及做一回夢,老人又聽見一群狗亂吠,他被狗聲擾醒,張眼後站起往聲響發出的方向看。

那群狗又想打架。

犬群離老人不遠,他看見黑狗也混在裡面,這次牠似乎有夥伴共戰,那是隻小白狗,體型比黑狗小得多,面對其他幾隻敵犬,牠們勝算實在很低。老人猶豫要不要出手協助。

幾天前的黃狗和黑灰毛狗在敵對陣營,此外還有三隻狗,其中一隻特別高大。老人沒印象在這公園看過牠。牠體型大但看起來並不兇狠,灰色毛長而髒還多處糾結成團,像總是躺在公園另一端候車亭長椅上的那個老遊民。

老人不敢貿然前進,他的武器只有那根長竿,大概只能驅趕無法攻擊,事實上也幫不了黑狗和白狗什麼忙。

黑狗狂吠幾聲,白狗跟著叫,敵方那幾隻狗不干示弱隨之嚎吼,公園頓時充滿野狗嗷叫聲響。老人沒看清楚究竟是哪隻先動手,總之戰爭開打了,牠們在草地互相追逐翻滾撕咬,混攪成一團。

老人想看清楚黑狗的位置與情勢,視線隨著牠的動線更移。

黑狗與白狗一度佔上風,瘋了一樣狂追那幾隻狗;不過戰情很快又改變,那隻看來無害的大髒狗,領著其他隊友群起圍住黑白兩狗。

老人看不下去,他將玩偶丟著不管,走近那群激戰的野狗。

「呿!呿!」老人大喝,腳步在草叢中緩慢移動,打算靠近那隻大狗。

狗群沒有理他。

隨著越來越靠近那群狗,老人察覺心臟劇烈亂跳,他想摀住胸口鎮定自己,顫抖的雙手依舊緊握那根帶鉤的長竿子,打算用力揮動。

老人高高舉起竿子,但還來不及使勁揮,左胸就如被雷電擊中,他驚喊一聲後癱軟倒地。

狗群停止對戰,紛紛圍住那倒在草地上的老人。

黑狗嗚了一聲,獨自趨前靠近他。

牠低下頭聞聞老人身上略帶酸腐的氣味,吐出因興奮對戰而脹紅飽滿的舌頭,輕輕舔他那張充滿皺紋的臉,仔細舐乾上面所有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