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琴與孔子的生命進階

文/蕭蕭 圖/寧靜

還不認識孔子、沒認識易經,倒是先認識八卦山。

太陽一下山——(其實是落海,落入地平線的另一邊),從小就隨大人說白話「日頭落山啦!」有時候也說文言「日落西山」,山,顯然不是實指,更不會是實指我們東邊可靠的八卦山或者他的兄弟。——太陽一下山,雞鴨就會被我們驅趕回牠們竹條編成的牢裡,這時整個朝興村的地面就陸續靜下來了——在冬天,冰雪可能封住整個中國北方,在台灣,寂靜可以四季統治朝興村。——整個朝興村寂靜下來了,我們就可以安心欣賞天上不發一語的星星——真的不發一語,他們只顧閃爍自己。

這時山腳路上會響起我終叔的歌聲,暗夜裡自己拉著二胡伴奏。終叔應該是叔伯那一輩最小的一個,「終」,大約嬸婆也不想再生了,長輩給了「終」這個名字。在他之後,就是一串又一串小蘿蔔頭,我們堂兄弟姊妹在日本人敗走以後欣喜來報到,講河洛話,學漢文。

終叔是我少年時崇敬的偶像,會拉二胡、吹口琴,會吟唱尾音拉得很長的歌,轉角堂哥家的收音機從來沒播唱的聲腔,那聲腔有點不成調,非常豪放自由的屬於終叔個人的調子。河洛話說「唱歌」,其實也說「唸歌」,感覺上,說「唱歌」時,旋律優美一些,合乎節奏的高低抑揚,說「唸歌」時,似乎不與世俗同調,可以自成一個宇宙,有著自己的氣旋、風暴。我的感覺是,終叔是唸歌派的,我仿學不來那種哼唱,卻又喜歡哼著終叔的那種唱腔。

多年後,我聽到蔡振南滄桑喉嚨所唱出的〈空笑夢〉,對,這就是終叔拉得很長的聲浪裡的微酸與微辣?終叔的歌聲雖然是經過空氣傳遞,卻更像是隔著沙塵暴中的億萬顆沙粒、億萬顆微細小石子、億萬次摩擦才傳回秀才的三合院……「為妳啊——的形影,暝來肖想——日牽掛,是誰人——拆分散,情無結局——就變卦。恨世間——愛情啊,空笑夢,一場風聲。夢醒來——只有我,名是寂寞——字看破。」風中傳回來的,破碎的語彙,斷斷續續的嘶喊,在弦聲裡形成不規則的波紋……,終叔唸的肯定不是蔡振南這場落空的風聲,那他的夢會是什麼?直到他去了花蓮富里,我也沒弄清楚辨明白。

後來上學了,或許直到高中了,才隨著夥伴唱「唸謠」:「城門城門雞蛋糕,三十六把刀;騎白馬,帶把刀,走進城門滑一跤。」「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誰教的?不知道,駐校的阿兵哥嗎?不可考。唸的順,不拗口,跳著唸著,跟大家一起開心,越唸越大聲,越大聲越不會去想小皮球後面為什麼要接香蕉油,香蕉油後面為什麼會滿地開花?這樣跳躍的思考是在啟蒙我們寫現代詩嗎?二八、二九,跳過了三十,直接來到三十一,是告訴我們押韻比精確更重要嗎?後來有人說「城門城門雞蛋糕,三十六把刀」是「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的理性言詞訛誤來的,我也曾很理性的換算了一些數字,一丈等於333.3公分,三十六丈就是一萬兩千公分、一百二十公尺,這是高508公尺、世界排名第十一的101大樓五分之一的身高,誇飾修辭在童謠裡示範得倒真是淋漓盡致,還好,最後以「騎白馬,帶把刀,走進城門滑一跤」的童趣收束,為童年留下幾聲無邪的笑聲。

後來讀了《論語》、《史記》,發現孔子學樂的歷程,不論是擊磬或彈琴,彷彿都要從樂聲裡聽出人性、人品、人格。

最早的一則是孔子擊磬,挑著籮筐的過路人聽出他的心聲。那個時代,應該也是寂靜的,你在屋子裡擊磬,雖然磬是石片,響聲硜硜,不會有宮商角徵羽的細緻區分,屋外路過的人卻能聽清你的磬音,《論語.憲問篇》說是「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可見是寂靜的農莊路,「荷」是肩膀挑著,「蕢」是草本植物編成的容器,諸如纖維特長的蒹葭、菅芒、藺草織成的大草袋「葭織」、「葭苴」,承擔著生活中的蔬果蔥蒜,挑荷的人還不至於氣喘兮兮,所以初聽磬音就能聽出孔子是一個「有心人」!

《論語》裡,孔子遊歷各國時身邊常出現「有心人」,書上都說他門是隱居者流,有的有名有姓,是聖是賢:伯夷、叔齊、柳下惠、接輿、長沮、桀溺、微生畝,各有各的個性。有的只留下職業形象:晨門、荷蕢者、荷蓧丈人,卻也有自己的意志堅持。想像著,那麼大的土地,人口還不密集的農莊,微信尚未產出的時代,「有心人」卻總是遇到「有心人」,兩千年後的人(也是有心人)總也會感受到那種磁吸的力勁!

在《論語.憲問》所敘及的孔子擊磬,透露出躁急之心、求進之意,即使是荷蕢者都能聽出孔子的心音,所以才有硜硜然不知變通的評述,因而提出「深則厲,淺則揭」,點醒孔子依時依事求變求通。孔子是否聽進「深厲淺揭」的建議,荷蕢者是否真正認識孔子,從「末之難矣」無法辨知,但《史記.孔子世家》的記敘,司馬遷卻略去「深厲淺揭」的建議,曾經讓我沉思好久。

「深則厲,淺則揭」是《詩經.邶風.匏有苦葉》的詩句。我在彰化教書時,曾經幾度帶領學生在濁水溪畔,探訪西瓜寮,遊走河床,時而在沙地、菅芒草叢與溪水間,或涉或跋。沙洲間的溪水淺,學生和我都會先捲起褲腳,拖拉著腳步,試探性一步一步走;溪水深度或超過一尺半,或混濁無法目測,反而是瀟灑而行,褲管撩也不撩,跋草涉水而過,大家用閩南語喊著「潦」過去啦!那「潦」的音,完全就是華語的「潦草」、「潦倒」的「潦」,這時腳底踩著的,感覺上往往是鵝卵石大小的石頭,或許這就是「深則厲」的「厲」,踩著石頭、摸著石頭過河吧!

詩經的話,論語裡的荷蕢者這樣提示,孔子的回應是果真能這樣看清深淺,渡河也就不算難事了(「果哉!末之難矣。」)。審度時勢,孔子果然慎重,歷史長河的觀察家司馬遷看得更深刻,孔子周遊擊磬的小風小波,他不提「深則厲,淺則揭」,深深淺淺,是是非非,彷彿不是濁水溪的河床所能顯映!

這次的擊磬,從樂聲裡荷蕢者聽出孔子的抉擇,那是善的堅持吧?

另一則學鼓琴的經歷,可以了解到孔子是真正懂得音樂,真正懂得琴的聖者。《史記》與《孔子家語.辨樂解》都有相近的敘述:

孔子是向師襄子學古琴的,琴藝逐日精進,但最近的十日,他反復練習同一首曲子,沒有新進度。師襄子說:「這曲彈得精熟了,可以換新曲子練習了。」孔子說:「我是熟習了這曲子,但感覺還沒掌握好技巧的靈活度,我再精練幾天吧!」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稱讚他已經掌握好技巧,可以學習新的樂曲,孔子卻說著類似的話:「我還沒有掌握到曲子的核心意義、內在精神,我再揣摩看看吧!」又過了一些時日,師襄子稱許他「已習其志」,孔子卻仍以「未得其為人」不斷演練。《孔子世家》裡沒有提到孔子有沒有像讀周易那樣「韋編三絕」,但是這樣的撫琴揣摩,可以想像那手指尖破皮與厚繭的交互苦痛。如是,又過了一段時間(音樂真是時間的藝術),孔子時而神情莊重穆然,若有所思,時而怡然高望,彷彿馳想著生命的遠方。儼然與粲然之間,彷彿進到琴藝的新境界,孔子說:「我知道他是誰了,那人長期勞動,皮膚黟然而黑,體形碩偉頎長,兩眼卻炯炯有神,是個統治四方,諸侯仰望的王者,若不是周文王,有誰能創作這樣的樂曲呢?」師襄子聽了之後,趕緊離席起身,拜了再拜,說「老師傅傳授這樂曲時就是這樣說的,這支曲子就是《文王操》啊!」

這是孔子從師襄子學鼓琴,從「技、藝」進入「志、道」的四個階程:

最初始的階段,習其曲,未得其數:學到鼓琴的皮毛,熟悉樂曲旋律。其次,習其數,未得其志:稍微熟練操引的技巧,但未能學到鼓琴的精神層面。第三階,習其志,未得其為人:可以進入琴的精神境界,但尚未到達琴人合一,深探琴曲背後的人格特質。最後,終得其為人:真正認識文王(文王操)的人格修養境界,那是經歷穆然深思而後達到的「怡然高望而遠志」,感覺文王的聖哲形象,氣宇軒昂,如在眼前。

師襄子是孔子學琴的老師,師與生相得相佐而益彰,讓我們也因此見識到琴道的最高境界,文王、文王操的出神入化。

花藝、花道,書法、書道的追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進階體認?

鑄劍,冶陶,製茶呢?也有他「器、道」冥然相合的那麼一刻?

古「琴」字的最佳書寫,或許真如《說文解字》所示:人抱琴,琴抱人的「?」字最為永恆。而黃庭堅在「九霄環佩琴」所題:「超跡蒼霄,逍遙太極」的境界,是不是也是一種「怡然高望而遠志」似的惹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