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暑中離席之二

文/蕭宇翔 圖/柯適中

我不是個特別迷信的人,但是許過幾次願。

第一次是在吉安神社,對著藥師佛石像,我許願S的心能夠和平,自由,好起來,只要能夠好起來,我願意少活一半的壽命。後來,S在離開我之後似乎漸漸也好了起來,但不知道是我的願望之故,還是離開我之故,或許這兩者是同一件事也說不定。

第二次是幾年前出遊到泰國,在據說很靈驗的寺廟(其實也不過就是某個觀光景點),銅盤上點燈許願,放諸流水。類似的願望,不同的對象,只希望掛念的人心中平靜,幸福。這時,眼前乍有物事(不是燈盤)自上游而來,很快也飄走了。我感到困惑,用力發願,竟然是以隨波蕩漾的形式而去,心中沒有絲毫堅實的感覺。我回神意識到剛剛河面上飄過去的,其實是一袋塑膠垃圾。

曾經我許願希望對方好起來,只為了撫慰自己作為一名陪伴者的焦急與脆弱。曾經我強力發願,最終所抵達的,不外乎欺騙,痛苦,疏離,未曾正視彼此,一昧期待人家轉好。但什麼是「好」?哪一種的好?誰的好?這樣的愛也是愛,實則把情感當作籌碼,趁勢豪賭輸掉了。

真誠是沒有念頭的,不下判斷的,因為人心之間,若來回往復思量到了一個極致,判斷已經消失了,蛛網平攤了重量。人的無念,是一種既複雜又清澈的結果。

真誠是關懷與尊敬,沒有爭奪、換取之目的。真誠的人面對他人,從不掩飾,不假裝,不隱藏,也不美化。或原諒,或包容,而不擔心對方的離開、反擊、冷淡,或反目成仇。

真誠待人,才知道一切賞罰與對錯,不只在自己心中,也在他人心中。自我與他人活在同一個世界裡,往返校正才能識見真實。凡賞罰與對錯都有其道理與原因,並沒有「赦免自己」這件事。若有,也只是將自我與他人隔絕,活在更痛苦的鏡宮──只為了撫慰自己的焦急與脆弱。這不是自愛,而是自毀。

很久以後我知道,唯有自愛能夠愛人,或者說,自愛的終極目的,竟是為了更誠懇地愛人。我不再許願了。

很少,但不只一次向喜歡的人告白,對方這樣回絕:「你太深沉了。」每次都不很明白這個意思。我喜歡詩,平時向所有人分享我喜歡的詩。詩的原則是深沉嗎?不,詩的原則是真實,意思是,我以我的本來面目示人,並不覺得這有深淺之分。「你太深沉了。」我不明白,不對,也或許我明白,然後我會說算了,我明天就會愛上另一個人,就像對方安慰我時說的:你有能力,有權利,也有機遇,能去愛任何一個別人,不必是我。但人的心並不是那樣運作的,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每當我想到對方,我仍然會心悸,在床上縮成一團,緊抓著棉被。

愛的感覺每一次都感覺那是一生一次,最後一次。我是這樣一個平凡,愴俗,活得小心翼翼的人,並不特別。唯一不同的是,我寫作。我總想等待最好的狀態,用最好的文字,紀錄我最好的情感與思想。但什麼是最好的?這又是一個迴圈般的疑惑。

我喜歡布羅茨基、楊牧、坂本龍一、木心,是因為他們屬於容不下謊言的那種人,從不放過自己的那種人,更重要的是,他們也都會犯錯,且從不掩飾自己的錯。這令我感到安心,或者說真實。我與他們活在同個世界,謝謝他們,用錯誤,讓我明白自己與他們活在同個世界,一個殘缺的世界,但,嘗試贊美。

(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