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暑中離席之一

檸檬黃的獨白
檸檬黃的獨白

文/蕭宇翔 圖/卓美黛

「無論你尋求的是什麼,都不會以你期待的形式出現。」
──村上春樹

有時會記憶到不曾回想過的事情,越想越深,越遠,甚至彼此串聯,彷彿延長的人生。

人與人的視差,別人如何看我,我如何重看自己,在在改變了一己的認知,記憶乃一次又一次,魔術方塊般消隱,斑駁,重歸秩序,構成眼前的世界,在一個因為缺愛而聰明的孩子掌中,甚至不在掌中,也能閉上眼,憑記憶去玩。

你憑什麼覺得自己很特別?這個問題常常會在深夜,睡前,心中自動演繹一連串問答,像是很快就要消失的回聲,像是溪面上跳的扁石,如果不趕快記錄下來的話,就再也聽不見,看不到了。

事實上,這種內心問答對我太常見,分秒都在發生,未免有點輕浮,理應不需要記下。但最近我學會了放過自己,因為我的專注力與記憶力在消退,雖然非常細微,但每當動筆創作時,那是騙不了人的。如果繼續照著以往無比專致(專制)的方式書寫,無論是筆或者心,都將無以為繼。連祿存也說,我的詩最近變得更加直抒胸臆了。

所幸聯想能力還在,閱讀理解力甚至越來越好,時間所帶來的並非一無是處。或許,「覺得自己很特別」是一個假的問題,是我對自己拋出的魚餌。因為我從不赦免我自己。

 

離開東華的那一年,我修了碩士班的創作課。台大講授紅學的知名女教授來演講,有同學聽完了課,覺得有「被說教」的羞辱感,轉而在B老師的課堂上詢問意見。我始終記得B師的回應:「奧修說,會不會有時你對別人的責難,其實出自於你對自身軟弱之處的憂患?」那名同學愣住了,回了一句「什麼意思?」話題止在這裡,我算是聽懂了。

每當面對說教,我是那種會默默聽下去的人,我不使用我的能量與對方鬥爭。或許我天生沒有主見,也或許我特別喜歡聽別人表達意見,而我是加以理解、分析、整合的人,天生如此,換句話說,在意見表達上,我是相對平凡的人。我默默聆聽意見,從話語中辨識出我需要的,以及我不需要的,這樣就好。

我甚至有點喜歡說教的人,因為他們至少願意明確表達自己的是非準則,雖然有些聽起來真是錯得離譜,令人皺眉。有時我仍會聽下去,為了找到反擊的縫隙。

最令我不能理解,最易引起心中無名之火的,是那些不分是非、顛倒善惡、模稜兩可,躲避到相對主義中的人。

公開場合上,他們陽光普照,謙恭有禮,甚至帶著一點悲劇光環。背地裡,他們把心底真正的想法,極端的論述,講給自己的小圈子聽,像是把飼料撒入水族箱中,養著水下的利齒,來消解一己的寂寞。

我討厭他們,只因為我在裡頭看見自己極力避免變成的那種人,那種從不願意「為難自己」,輕易放過了自己的懦弱之人。我動怒了,因為那也是我「對自身軟弱之處的憂患」。

或許是這樣,我深受憂鬱之人吸引,因為,雖然,憂鬱之人常常會被自身嚴格的律法所緊縛、捆勒。我讚嘆他們的堅韌意志力,我愛他們在深海中求生、示權的姿態,我願意用我的一生去理解、伴游,雖然很多時候回想起來,方法錯了。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