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雨巷 與 敵意(一)

文/蕭宇翔 圖/徐兆慧

氣候一度冷冽起來,使人在騎車時必須心無旁鶩,胸中有一股果敢湧起,或者天地之大,忽覺自己,是可以過上任何形式的生活的,只要我能忍受,我將歡悅於忍受,與人的悲歡榮辱較勁,勝負才正要開始。有一股果敢在胸中。

氣候又在波動中回暖。我讀著《杜伊諾哀歌》,深深感覺詩,除了為死者而作(尤夭折最為痛絕),便只能為未來人而寫了。詩,惟不可為現世的人寫,因為現世只會給詩歌帶來背叛,空虛,瓦解。首先就因為詩歌那直達天聽的純粹為現世所拒絕,現世緊擁多重時空中的對錯淵藪,那是太複雜的織體,詩人或許永不能理解。

詩人不能理解的,是當詩歌哺育我們以各種純真、懇切、善意,我們讀到這麼多的人性時刻,這麼深刻的情感教育,何以,如此熟稔於藝術表達的人與人,依然選擇在現世中成為聖經裡面,那自忖無罪的投石者?耶穌說:「你們當中自忖無罪的,就可以拿石頭丟她。」但戴罪與否在我心中並非要緊的論題,無罪的人就可以投石嗎?我永不理解。

投石可已與對錯無關,與罪罰無關,可能,我想,是與優越感有關,更與徬徨有關。優越感很好解釋,所以耶穌的問題是「你難道沒有罪?」你難道比眼前的所謂罪人更優越?徬徨,則是我們這個世代,更深邃的原罪──人人感到擠迫不已,我們常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淋受萬石打擊的罪婦,核心內爆,頗有悲劇英雄的形象。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我們真的都是被放逐的人嗎?我們有權放逐別人嗎?放逐到哪裡?

巴士底最初判為罪人的監獄,時過境遷,巴士底又成了自由之地的象徵,而幾百年後,巴士底或將成為廢墟;所有作為「域外」的流放地,仍然是此時,此世,罪人(他可能根本無辜)依然身處於現世,在你與我之間。

 

這你們仍不曉得嗎?將那 空洞從你的懷抱中

拋向我們所呼吸的空間 吧;也許鳥兒

會在更內部的飛行中感受 到拓寬了的空氣。

 

杜伊諾哀歌是這個意思。所以我怎麼不相信,詩歌依然可以為現世而寫。只要一個人懷揣與現世共存的純真、懇切、善意。詩歌能緊擁多重時空中的對錯淵藪,語言也能夠,真正成為「人類的居所」(海德格語),一字一字拓寬現世裡,那緊迫的,不斷壓縮、捲襲、稀薄的空氣。

藝術。但凡詩歌、攝影、音樂,都與消逝這一大命題有關,奧菲斯神話的主題就是消逝,凡消逝皆與人的悲歡離合有關,而這正是「抒情」的起源。試想我們都永生不死,又有何悲歡離合可言呢?

這也就是一切人文主義的起點,在文藝復興年代,人們發現信仰中所允諾的「永恆」是不可能的,甚至就是殘忍的,雖然它多多少少具有一點撫慰功能,常常也就是在一念之間,很容易幻滅。經歷過宗教戰爭,經歷過黑死病肆虐,經歷過宗教機構(實則是權力結構)的欺瞞與壓榨,人們決定站起來了,靠自己健全的雙腿,靠自己的耳清與目明。這是西方中世紀長久以來衰頹的藝術,自古希臘羅馬,中斷千年,終於奮力勃發的一刻。這是「人性時刻」。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