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韻律是延遲

文/蕭宇翔 圖/徐兆慧

下雨了,坂本龍一最喜歡雨聲。我喜歡他喜歡雨聲。

「我隔著玻璃窗拍雨景,耳朵聽不見雨聲,鑽入耳朵的是餐廳內的人聲與杯盤聲,電影配樂的最高境界就應該是如此,眼睛看到的與耳朵聽到的,不需要同步,各行其是,創造出的空間與意境反而更開闊。」

我從雜誌上讀到這段話(那時他正來台灣受訪,聽了布農族的八部合音,還有這段餐廳裡,透明落地窗外的雨聲)。

我突然想著楊牧以來的迴行焦慮。

「迴行∕語義」不需要服務於視覺,而應該完全服務於聽覺,用聽覺去引導讀者更完整(或者說更豐富,更各行其是、求同存異地)接受語義。這種「非同步」,反而很講究技術上的精準,這是詩歌技藝的悖論。坂本在「ZURE」裡校正兩個互相偏移,漸行漸遠的樂音標記,再補綴上和弦,調整樂曲結構臻於自然而然,需要耗費多少功夫?為了達到音樂上的詩意,好不容易。

回到詩歌來談,如果一個語義單元內的「意思」確實結束了,無特別原因,我們是否有需要使用迴行?我的回答是,不需要,我們必須抗拒這種習慣與焦慮。

在這裡,迴行截斷語意,強制將尚未完成言說的章句分配至下一句(或下一章),然而,卻並非出自別裁的聽覺引導作用(更不用說開闊的空間和意境了),證明是不必要的。

所謂「特別原因」,正是音樂性。音樂的音樂性與詩歌的音樂性「不能等同」,前者的聽覺並不涉及語義表達問題,而後者則緊密伴隨著語義(文學是唯一不能避免直接下判語的藝術,此判語非「傳達價值」,而是昆德拉所謂「誤解的詞」,一個俗常詞彙的意義是定型的,一個句子總是判語式的,然而詩歌拒絕,詩歌要求瓦解,毋寧就是誤解)。

「聽覺∕語義」的關聯可以溯及英詩無韻體。

無韻體遵從抑揚十音節(也就是五音步),但是不刻意押尾韻,彼時英詩果然尋覓到了一個有限制卻也更自由的體式,精緻靈活,雅俗兼具,可敘事也善抒情,其「跌宕的抑揚句法或輕快或沉著,五步趨遣,鬆緊控馭,可長可短,更屢次跨行,逾越,變化無窮。」(楊牧,英詩漢譯集)。

日本俳句似乎也很講究這個,坂本很喜歡的: 「蝴蝶墜落時∕其聲轟隆∕冰凍時」。

而「往頭上蓋住水桶」的那張著名照片,看似是束縛,其實是為了更好地感應這個充滿音聲的世界。

我看到許多漢語詩,在迴行焦慮下的隱性困境是,初學者錯以為迴行是用來調配視覺詩體上的方正雅觀,然而,這甚至就是反聽覺的,只滿足了生理上的愉悅,卻無視眼下作品流動變化之際,它僅僅一次的造型,物性,氣韻。(除非方正的豆干體本身表達了某種可供玩味的氣質和意蘊,那也非常高明)

因為聽覺的要義就在於變奏,不管是押韻、半諧韻,或者刻意不押韻,也包括節奏上的快慢調度長短句。韻律不一定是規則性的,大提琴家Casals說:韻律是延遲。(正因如此,在方正體式內求變化,真正難矣,因為延遲總是快要溢出邊框)

我相信詩歌在聽覺上的用心很有意義,因為它能對應創作者的內在心意,或曲折迂迴,或直截爽快,不只如此,透過鬆緊緩急,趨遣音素,直達感應,進而能夠瞻前顧後,展開詞章或收束段落,掌中樓臺也能翻出萬千氣象。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