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詩是文字喊痛的聲音

文/紀小樣 圖/江舟

西元二O二二年二月杪,俄羅斯總統普丁派兵攻打烏克蘭!

不是說好了同文、同種,甚至也有共同的祖先嗎?這樣親密的關係淵源,仍不免兄弟鬩牆、兵戎相見!以此來看新華詩人語凡(曾國平)的《查無此人》似乎很有「Déjà vu」(既視感)。

戰爭是人造的最大苦難。「燒光殺光搶光/就會查無此人」──逃難、飢餓、死亡……;不是彷如昨日,而是就在眼前。中國近代史的「八國聯軍、七七事變、日本侵華、八年抗戰、國共內戰」……,語凡詩中歷歷在目「東來的強盜、從盧溝橋到香港、上海到武漢」,難道我們「記得的名字都要刻在墓碑上」?

多麼矛盾嘲諷!講「仁」幾千年的中華(儒家)文化,又要靜看「天地不仁」,又要歷經幾千年的國家戰亂、民族血淚與生民流離?這是《查無此人》最永恆龐闊的背景嗎?如果人如螻蟻之生,那麼戰亂應該就是宇宙的暗物質、暗能量了。語凡《查無此人》成詩的諸多意象片段,無非告訴我們:詩是文字喊痛的聲音!

子輩現今的血液裡還在自豪著漢唐榮光;父輩過去的現實中卻是歷經著戰火離亂。在朝不保夕的日子裡,只能卑微設想「用什麼方式/把自己活得比一塊頑石還久」。因為不同的生命際遇與生存條件,必然讓忙於生存的父親無暇深知這個喜歡詩詞儒風……文明兒子的心緒;而又是那樣「剪不斷、理還亂」的生命血脈與生活情感──鏈結、拉拔、牽扯……「想要遠離,卻更靠近」?

類似朱自清〈背影〉的父子情結,語凡再次演繹──始於不解纏結而終於諒解繫念,故有詩,深情留下;60首組詩是時空與人生的切片,架構出一龐大敘事詩的規模,以「亂針刺繡法」將多元、綿長、壙闊的時空交織,筆繪出近代華人在新加坡的移民辛酸血淚圖譜。此圖譜的背後所倚,可謂「縱深寬廣」:時間軸有漢、唐、宋、明、清、民國……朝代貫系,甚至遠溯考古到五十萬年前的「北京人」;空間軸有黃河、長江、黃浦江……上海、北京、南京、西安、武漢、重慶、香港……以及台灣諸多城市;母土的經脈在秋海棠葉與詩人的血液、腳印裡氾濫竄流,詩筆便如此縱橫經緯──面串起了中華大地、海外華人活過、愛恨悲歡過的千古風流與卑微人物。

細說從頭,是歷史的惡意還是「幽默」揶揄?家鄉雖在福建「永定」,子孫卻因戰亂到域外飄蓬──苦難就要從詩人父親生活的客家土樓漫延出來了:

 

你的故事太長/剪了還是/亂 成/滿紙的血……/你的故事 太短/在歷史中/佔不到一個 字//要說/就從你的皺紋、 頭髮說起/從你的飢餓說起 /或者,從你的鞋/走過的山 山水水說起……

 

鞋子掉了/背包丟了/故鄉留 在火裡/愛人在水的另一邊 ……/為了一頓飯/走了八千 里/八十年……

 

飽嚐戰難流離的父執輩,畢竟是被飢餓深深烙印過的,無可厚非總在相聚的餐桌上諄諄教誨後世子孫,然後不知不覺就「把太多神話與苦難,壓縮在一碗飯裡了」;所以「搖晃的海,流浪的路」,詩人的父親必然更要保留住舌尖上的一點鄉愁,練就一身好廚藝,「一道道客家山水/被他搬到湯裡菜裡」、「一碗飯總是故意盛得很滿」……好像這樣就可以「吞下故鄉山河」。或許腸胃的消化線有多長,逃難拉出來腳印線就有多長;讀者當可看出《查無此人》章句中隱藏著不少身體與心靈的悲辛與「補嚐」,更可以看出「南洋新地」的血淚愛恨……移民生活史。

異域初始,必然抑鬱;戰亂流離──身體的飢餓堪忍無進,思家念親的淚眼難抑有出。照片或許是對抗「查無此人」的一種方式,是現實之不可得,情感記憶最具體的連結。語凡詩中諸多提及父親的舊照片,逃難倉促攜出、緊揣在懷囊的二維影像,變成臆想的多維依據──多少暗夜獨自撫之,幾乎要把那時光泛黃的紙張掐出血來……,甚至兒孫未曾親眼得見的曾祖母出殯畫面,經過詩人之手也能魔幻寫實,透出冰冷:「鑼鼓聲從照片中偷跑出來/震耳欲聾……/滿座的衣冠/化作紛飛的雪花/我手觸照片/一片冰寒……」。

《查無此人》從不安定的福建「永定」出發,在風沙波濤的新加坡再安身立命,以龐大的時空為背景,蒲公英的種子為角度,一一列數了身生其間的移植生活,旁及家族枝幹,甚至探入了民族/國族的流離苦難、歷史榮光、山川風物、文化盛事……,字裡行間,可以看出語凡的血脈尋根,更可以看出其詩藝浸染與文化孺慕。譬如台灣詩壇洛夫、瘂弦、鄭愁予、余光中……諸多詩家的字句沾染與意象薰陶,以及大漢盛唐、詩詞(不可避免的李白與蘇東坡……)文化名人的追慕──封狼居胥的霍去病「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蔡倫造紙/印上我的詩句」、鄭和下西洋「寶船泳入我的夢境……還有子曰詩云」、「讓四海知我中華」,諸多歷史風流人物在其「詩維」周旋,從神遊到親擁;有機會進而慢慢邂逅了正要起飛的「父親的國」,「初遇不會睡覺的/上海灘」、紫禁城、天壇與長城……,新鮮過眼,但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心緒憾動,可算聊解了地理與歷史文化的鄉愁,詩中甚至也額外記錄了語凡年輕時隨新加坡「星光部隊」到臺灣培訓的印記履痕。

作家王鼎鈞在《左心房漩渦》說過「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日久他鄉變故鄉;故鄉是情感的鏈結牽扯,畢竟新加坡是語凡身生之地,當有「魚尾獅身」的圖騰印記(當然也曾寫過詩給魚尾獅),但其內心大致應有較多中華文化的自豪認同。《查無此人》從開篇NO:1到終篇NO:60都提到了「黃色臉孔」,此或因其血緣天賦與所思考、藝術詩寫的表現符碼「中國文字」使然。

「查無此人」,一般經驗與書信郵務有關,一置入時空龐大的背景,未嘗不是你我芸芸眾生的命運;能夠阻礙或改變歷史長河流動的,只有那些微乎其微能夠「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而《查無此人》卻是「獻給父親」的心事與史詩,語凡或許想要盡人子之力,為父親留下一些平凡卻「不朽」的見證!

《查無此人》多處以「樹」點染意象,可見出中國人「安土重遷、落葉歸根」的思維隱喻;此外,「魚」之意象在詩中亦屬常見。蓋「樹」屬木質,而「魚」屬水質;一在根性附著,一在隨水流離──這兩種不同屬性的意象拉拔,當可為海外華人移民的境況象徵。

而綜觀此一詩集,名詞變化動詞之諸多「轉品」,除能一新耳目,更見證詩人語詞運用之靈巧嫻熟;更有許多豪氣干雲的意象詩句;詩中「矛盾語法」也值注意,此處就不一一列舉,讀者可以尋此散落的珍珠,修磨轉之,串起自己的珠綴。筆者以為,修辭技巧,甚至「意象」經營,大致皆可學以致之,惟格局「氣象」,多依先天秉賦,修養或可小成,而語凡偏有獨厚;所幸詩神亦有眷顧,語凡休火山廿年,不凡復發,創作辛勤,持續噴薄赤道熱力,努力開創自己詩學的高原,並經年不墜,以其量、質、變、速……多維向度推廓中南半島獅城(詩子國)的新詩峯嶽。對此龐大結構詩章,語凡囑我篇幅兩千,此處已過,而勢難暢筆。或留待他日!

「你以為自己出來了」嗎?其實不過是流落遠方──勉力將苦難凝結出差堪人意的花果;終究是「農」的傳人,放火或圜割果樹枝幹以求豐收的伎倆,是否就是「歷史對待我們人類」的一種啟悟?歷史或許早就鋪好分合軌道,只是在等不同的車次、車廂運過人群血肉、愛恨情仇,劇本無論怎麼寫,必有「鐵騎和狼煙」、「戰與火」,相對也就一定會有「被迫」或「自願」的流離與流浪,而我們必然還會有「新故鄉」與「舊鄉愁」。

但真的會《查無此人》嗎?拋不掉的血緣膚色、母語鄉音、情感愛恨與文化鄉愁,卻又要把人的愛恨血淚種入土地,去澆灌歷史的飢餓與饕餮──多少血淚凝鑄天地之不仁?從個人生命、家人親情、家族血緣、民族離散乃至國族的戰亂承傳……,一圈堆疊一圈,纏繞糾結著我們的大小年輪。讀者當可見微知著,《查無此人》六十段切片,拼繪出生命的尋根圖──沿著時間的軸線與地域的經線,語凡筆斧縱剖橫砍,削出了個人史、家族史、甚至(獅/中)國史……應被後人記住的──生命、亂離與成長之血淚斑痕;欣見暗夜裡有人錘鍊字句意象,寫出昨日的根脈、今日的分枝與明日的花果,更樹乳琥珀凝成了一些時光之流裡不被歷史記載的螻蟻塵灰。

時空磅礡的背景,祇為人物風流的舞台。歷史「滔下」,有人千古;但其「饕」下,更多人無名──此其為「查無此人」之所由來也。在偏走輕薄短小(截句、俳句、微型詩)的時代詩壇,語凡的《查無此人》是對父輩的認同、弔念,奈那已是回不去的故國;雖不免有憾,但多少還有彌補,在心的轉角,「父親的背影」已「化身一頭路過的雄獅」(埋骨認同新加坡的深沉隱喻),更被語凡之詩化入無垠無邊的「星空與海洋」;被生活與責任淹沒的渺小人物(多少華人家庭的父執輩,如語凡之父)無怨無悔,也不無心酸地成就了更多的中華兒女、中華文明:

 

你留給我唯一的舊錶/停 了,又走了/你留給我的故 事/停了,又要出發/你沒有 留給我的/我都會一一找到

 

幸詩人語凡留下《查無此人》,可為華語史詩略添一筆春秋華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