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逸園」之喜

文/小草 圖/劉志飛

像鳥一般,她從高雄遷居新竹。矮籬半畦圍繞的翡翠鮮綠,迎風款擺的芽菜時蔬,是她夢寐的一方淨土。人世紛紛擾擾,永遠糾結,割捨不斷,必須有一塊清淨寶地淨化心靈,稍作喘息。

每個人的清境寶地都不同,她選擇了一把泥土。初來乍到,赤手空拳,求田問舍,終於找到一塊池塘邊坡的國有荒地。暑熱當頭的午後,拿著一把剪肉刀,蹲身,彎腰,剪與她等高的雜草。才剪幾根,有個皮膚棕黑,圓凳身材,頭頂光溜,耳垂甚厚,操客家口音,約六七十歲的男子靠近。哈!說啥?她摀一下耳朵,表示聽不懂。客家男子馬上意會,用國語說她這麼勤快!大熱天剪草做啥?不等她回答,客家男子似乎已懂她的來意。一轉身不見了。再見到他時,手上已經拿一把鐮刀朝她走來。遞鐮刀給她時,客家老伯說他有多疑病妻,不便送到家裡還他。相約把鐮刀擺放路邊電線桿某棵雜草隱密處即可。天黑他自會來取回。她依言。幾天後,那把鐮刀真的不見了。

那個借她鐮刀的阿伯,帶她繼續沿著池塘,邊走邊比劃,到了一塊土地比較寬廣的邊坡。說這裡可以開墾。那幾叢芭蕉是他老爸種的,已經往生了。翌日,有兩根半腐半朽的木柱子,擱在阿伯比劃給她的荒地上,算是幫她圈地卡位了。對!應該是阿伯了。從此再也沒看過這阿伯的影了。魏晉志怪小說不是常有善心人出面幫助後,就無影無蹤嗎?真懷疑那位黝黑結實的客家阿伯,是神鬼化身來引路助她的?

她趕快去買一把鐮刀。

也買一把鋤頭。

家裡斷柄的鋼菜刀。

從社區資源回收室撿的破水桶,塑膠水瓢。

對了,也跟菜園鄰居借了鋸子。

以上是她的農具。

當初,大概是載運工地廢棄物填這池塘的邊坡。石頭比土塊還多。揮著鋤頭挖地,土變得很珍貴。倒是圓滾的石頭讓鐵塊與它們碰觸的時候,發出犖确鏗鏗聲。撿石頭鋪路是每天必做的鍛鍊。鼻聞狗屎成了香積的芬芳。

拿了竹梢細枝綑成掃帚,撿木板為畚箕,將村民遛狗的黃金掃起來堆肥。路邊繞著一溪小圳溝,是魚池調節排出的涓涓細流。種子歡飲著她一勺勺澆灌的流水,先在塵土報她以乳白,接著是小芽,嫩株,再來是蓊鬱茂盛的菜葉。她每天為這個鼓舞著。

其實,在她來之前,背著北風,溫暖,土壤細緻肥沃之地,都已被附近村民開墾了。幸虧這阿伯帶她來,不僅圳邊有腹地,爬五十幾公分的坡,就是個平台。都被枯瘦的兩三叢芭蕉,高及人身的雜草擋住了裡面的洞天。有棵大樹枝幹橫披在上頭,殘葉鋪滿平台每一寸土地。從外望進去,深不見魚池的圍牆。

種了水溝邊的地後,好奇心又帶著她去砍了芭蕉。不自量力的她,以為她一個人就可以徒手把枯死的芭蕉樹抱去廢棄物堆。相較矮小的她,幾乎與天齊高的芭蕉樹好像忍著傾頹等著她到來一般。她一碰,芭蕉樹就應聲撲倒了。她仰身倒下。爬起來之後,一陣電閃過額頭腦蓋。遮路邊的芭蕉樹搬完後,她也鋤完雜草根,才一窺裡面的林相。哈!原來是唬人的。裡面躺著一根枝枒亂竄的大枯樹枝,佔據了大半個平台。她拿了借來的鋸子,把枝枒鋸成小段,走了幾趟廢棄物堆放處,就把樹枝清理完畢。水圳溝邊是一樓,約有五十公尺長,兩公尺寬,種時蔬。有芥菜,茄子,蘿蔓,羊角妹,甜菜根,芹菜,胡蘿蔔,荷蘭豆,包心大白菜,茼蒿,菜心。平台是二樓,約有十公尺長,三公尺寬,這裡是落葉鋪地,自然腐爛,地老天荒以來,都沒人種過,所以種在上面的大蒜,青江菜,白玉蘿蔔,地瓜葉,長得特別好。三樓是圍牆邊,一條寬半公尺,長二三十公尺土坡。種山藥,韭菜,草莓。

竹葉茂密,遮住菜蔬的陽光,用鋸下的竹子,搭個絲瓜棚在二樓平台上。又在竹叢,三四人合抱的百年大樹幹與魚池圍牆間,搭個撿拾裝潢廢棄木板的工寮。豆渣板遇水容易起泡腐爛,用果皮堆肥的大塑膠袋覆其上。撿石頭鋪平樹根與竹叢的落差,終於可以遮雨了。迎著新竹強勁撲面的北風,又時常下著柔柔冰冷的小雨,在工寮卻特別溫暖。

平日外出或上班,一定在天黑前回到家。小時候跟兄姊們到田裡時,天黑了,他們就如脫兔,向燈火輝煌處狂奔。她趕不上兄姊們的腳程,只有在黑暗中拭淚,心上一片黑壓壓,直到見了客廳燈光下,雙親傴僂著等候的身影時,才像烏龜在大海中坐上了浮木。

如今,她徒手搭這工寮,不知有沒有夜宿工寮,聽蟲躍鳥飛,竹露滴清響的勇氣?在魚肚白時,坐迎晨曦灑在水圳邊,看翠綠菜芽夜眠甦醒,笑迎晨運的人?或聽水溝裡的小魚,繞過水草的蹦跳聲﹖既然名為「逸園」,是舒心安逸的祕密花園;是遊逸人間的清境之所。每天揮鋤整地的時候,一鋤一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舀水澆菜時,也是一杓一聲佛。除了幾叢野生芭蕉,這裡是亙古荒地。她漂流至此,與它歡喜相遇。天高雲淡,狗吠狺狺,香積陣陣,當然也有隔牆人家庭院飄來的陣陣桂花香。竹叢橫披,枯枝敗葉,清理,掃路,開墾,種植。行人點頭,誇說「逸園」菜蔬鮮綠甚好。只盼餘生瀟灑自在,清淨無求。「逸園」長青。

 

【註】《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鼻常嗅種種無盡香,香即是空,空即是香,即是香積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