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錘扁的月亮

文/王崢 圖/葉琳

希望之光
希望之光

快十年前的照片,今天被一個很久前的朋友偶然找到。電子時代,區別年紀不是照片的質地,而是分辨率。具有年代感的像素裡,我低頭看著吉他的旋鈕,卻沒有要調的意思。我彷彿在用笑容掩飾笨拙的動作。下一秒,我就會對著鏡頭大喊:「好看嗎」。沒有學歷,沒有作品,沒有任何行李,也沒有煩惱的十九歲。大學剛開始不久,在長沙嶽麓山幻想舊金山大橋的年紀。用陳丹青的話說,「愚蠢得放肆」的年紀。

那時候的奢望放肆得像夜裡的野草,說過太多愚蠢的話,做過太多荒誕的事。雖然知道是奢望,卻因為消耗不完的能量,擁有一頭野獸的自信。那種並非來自經驗,來自生理能量本身的自信,讓人感覺很好,讓我在不同城市的夜晚,不知道失眠為何物。

除了會彈吉他,英語和寫作不錯,當時有人跟我說:「你很適合去做嬉皮,但賺不了錢。」但我騎車也很快,我媽當時對我說:「你可以去做外賣員。」小時候跟外公學的水墨,當時並不知道可以讓一群德州人讚嘆: ”Chinese Expressionism”。但我還不知道什麼「藝術」和「文學」的區別,什麼是「社會價值」……我不了解它們,而在那時,我甚至也討厭使用這些詞匯的人,覺得是一群過於孱弱陳腐的閒雜,因為我相信:我會找到一個充滿能量的生活,這種生活不僅獨特,且融入主流。

因此,我被一個領導說:「你有點出格」時,並不會和之後的漠視掛鉤。我甚至覺得這是某種讚賞。我把一切樹木和季風當做朋友。在四川看見了冰川,第一反應不是拍照,是像著了魔一般想去爬——並認為可以成功。冬天看見麓山變紅的時候,用我爸的錢買了一件藍色的夾克,我跟我爸辯解:「我一定得買藍色的。」

然後是王小波說的,「不斷被錘的過程」。但在被「錘扁」之前,我還是在太平洋另頭延續著那種自信。我曾經看著一個學長說:「你怎麼這麼缺少夢想?」 我記得,我酒量很好,我可以清醒地問每個人這句話,但第二天又忘了。那個學長說:「我已經三十了。」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我說:「抱歉,生日快樂。」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但這些事的當下,你會認為自己仍是原樣,甚至慶幸這種韌性,但在之後,很久之後,你才會髮現那些疊加的變化,像換季一樣,讓你突然咳嗽,並感到一陣灼熱或寒意。直到昨天,我已經是那個可以付滿20%小費,並且說:「藝術不如這盤醬鴨」的人。在奶奶病重,父親突然住院,母親得了心病的時間裡,我聽我爸說:「想病好了吃醬鴨,」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媽的,原來我得做點什麼,養活自己啊。我爸說:「你放心,你不用回國。實業不景氣,公司我已另有安排。」

然後是行李,越來越多的行李,和失去了興奮的旅行。夏威夷還是椰樹成蔭,旅客成群,但在夏威夷思考的是:學業的危機,睡眠的質量,拖延的稿費,還有如何控製吃飯的預算。我突然想到那個前輩:啊,他現在應該35了。不知道是否戒菸了,不知道是否還寫詩呢?

但唯一慰籍的是,我是在十九歲憧憬過的舊金山寫下這些的。接近而立的我,對金門大橋沒有興趣——「多冷啊!」「找得到停車位嗎?」卻對大華超市的折扣充滿了熱情。曾經在舊金山現代美術館實習時,總會恐懼的流民街區,我已經能找到足夠多的零錢,並且對他們說著:”Good morning, but fuck inflation!”誰知道那些人中,是否也有曾充滿自信的藝術家,企業家,和夢想家們。

你看,我這的月亮,既像一個月亮,又像六便士。月亮錘扁了,就是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