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霧琴

文/葉雨南 圖/劉志飛

「架上的油彷彿已被他人過濾般,只剩下痕跡。」鮮和競孟各自在梯子的最高處用菜鳥當班沒幾天的心情說著。她們當然也是從菜鳥變成現在的老鷹的,但即使轉變後一直都未習慣的卻是善後那些空盪如高乘載時高架橋迅速晃動的軀殼。這裡的老闆眼睛是看不到的,但他請來的員工卻都能從想像的時空裡完全符合他的標準。鮮在來這裡工作時,是一個每天沉醉在彈著一把音準總是會在進入歌曲副歌時飄走的綠色的吉他之外到處打零工的少女,這吉他是她前男友送給她的分手禮。當時她男友說:「就算妳沒有了我的手,但還是必須要有音符牽著、支撐著。」鮮是一個孤兒,甚至到十歲以前,連火車都沒有搭過,也沒有吃過麵。十歲以前她最常吃的食物只有便利商店的麵包:「至少麵包會膨脹。」尤其睡前,在那張從回收場撿來的床上,她一定會這樣想著。

回收場離這間店只有兩到三公里,就算不近,也沒有她當時的裂痕來得遠;後來二十幾歲的時候她認識一個從小住在山上,喜歡玩搖滾樂的男生,那男生在某次冷氣團侵襲的中午在一塊空地上站著和她爭論。

「鮮,這世界上多的是孤兒,妳不該對自己感到自卑和可憐。」

「對,世界上孤兒太多,但幸運的孤兒屈指可數,不過幸運對我來說也不見得重要,因為當了太久的孤兒,至少可以先預防之後自己變成傷痕。」

「妳跟我講話一定要說至少嗎?」男生身上的襯衫這時飛來一隻蜜蜂,而且是雄蜂。

「你有聽說過五百年前街上突然擠滿了上千位曾是孤兒的老人,然後這些老人因為被一道陽光照射,全身上下的病痛都全部消失的事嗎?」

「喔,妳是說去年在網路上傳出的可笑傳說嗎?」

「這一點也不可笑,是一個充滿太多太多無知的預言。」

襯衫上的蜜蜂仍然不動,這附近有一個非常小的花園,花園平時非常雜亂,反而颱風來時,花園會變得異常的平整,這隻蜜蜂待在這非常小的花園,從牠出生到現在都沒有離開過。

「鮮,妳不覺得既然是傳說,那歌頌或者去解釋傳說這一點意義也沒有嗎?我不是孤兒,雖然不會懂得孤兒的感受,但妳還記得三年前我在回收場發生過的事情嗎?發生那件事情之後,我不但後來失業、雙親也去世了,剩下我的姊姊,還有一直膨脹的悲劇。」

「那老先生當時流了大量的血,在一片濃霧中,血卻還是看得非常清晰。」

「回收場現在卻還是那老先生負責整理,每次看到他腳步都會不自覺停了十幾秒,但他至今也受到夠多波折了吧?不然為什麼他願意讓孩童和一些沒有希望的人和他一起整理回收場甚至一起在回收場生活?」

「鮮,我去年夏天有跟他說過話,但我怎麼問他都是悶不吭聲,就像真正對世界感到憤怒和畏懼的孤兒。」雄蜂飛走了,鮮和這個玩搖滾樂的男生,移動彼此的冰冷,往那一座非常小的花園走去,在那座花園看到了正在種植百合花的競孟。

沙拉油、橄欖油、玄米油彷彿合力築成一滴一滴過度營養的淚水迅速消失在架上。競孟慢慢爬下梯子說:「霧先生,今天是不是又沒來巡店裡了?」鮮,兩手一攤說:「沒辦法,妳忘記了啊?他這一個禮拜都必須要待在回收場。」競孟瞬間眨了一下眼,突然軟腳跌下了梯子。

這裡是不賣飲料、糖果、餅乾、蔬菜、水果的超市,只賣大量的沙拉油、橄欖油、玄米油和大量的魚大量的肉、大量的嬰兒玩具,還有一天只賣一份的晚報。超市牆上,貼滿星星形狀的色紙,一整面牆全部都是黑色色紙形狀的星星,超市在星期一的中午生意最好,店裡卻只有兩個店員值班。星期一中午,所有的沙拉油、橄欖油、玄米油,都會以五折的價位出售,所以來購買的人潮常常都會塞滿整間超市,且常常還會有顧客彼此互相拉扯的場面。

超市的老闆姓霧,叫琴,霧琴是他那每天只懂得喝醉酒的老爸取的,他老爸就是離這裡兩到三公里的回收場負責人。

「琴聲雖美,但也要人按得動那些美。」

「兒子啊,你知道為什麼我那麼喜歡琴聲嗎?除了他的美以外。」

大約是十年前的夏天,霧琴父子倆在比現在更荒涼的回收場閒聊,當時一頭亂髮的霧琴眼睛還看得到一半的人事物,唯獨父親彈鋼琴時的模樣他總是完全看不清。

「我看啊,你彈的琴只有不斷瀰漫釀得不夠道地的酒味而已。」

「沒聽過琴酒本一家嗎?你這一頭亂髮的小鬼頭。」

「是你酒喝多了跟幻影本一家才對。」

「幾年前父親我讓你學琴,你一定不知道為何吧?」

「結果你只學了一年,就跑去跟你那什麼在國外做過虧本生意的朋友合開那什麼永遠不可能賺錢的超市,而且後來你朋友落跑,你竟然還願意繼續一個人把那超市頂起來,我看你才是從頭到腳都一身酒味才會做這樣的事情吧。」

「我根本也不想知道原因,就算你現在告訴我原因,又如何?學琴只是讓原本可以更活躍的人變得更像孤兒而已。」

「而這間超市或許是負責幫琴調音的調音師,調整我生活的一切。」

「你是孤兒啊,我是在回收場把你撿來養的,有次,好像是你三歲的時候,聽到我在回收場彈琴,你還偷偷爬到琴鍵上隨便亂踩一通,但就因為你這樣亂踩一通,我更堅信把你撿來養是正確的。」

有些像顫音的笑聲傳到他父親的口中:「我早就知道我是孤兒了,是孤兒又如何?有一天整個街上一定會有大量的孤兒在大聲嘲笑、大聲慶祝。」父親一臉震撼,突然握住霧琴的手說:「孤兒是強大的,就像四手聯彈時掀起的灰燼,可以把任何的污漬給蓋住的。」

「那麼你三年前和那玩搖滾樂男生發生的災難呢?也掩蓋住了嗎?」

此時父親奔跑向回收場正門角落的鋼琴,那鋼琴被灑滿了油,彷彿只要彈下幾個音符絕望或希望都會瞬間點燃。父親一身滾燙,卻屹立不搖的掩飾著。

一個禮拜像沙拉油、橄欖油、玄米油耗盡的速度迅速地結束了。

霧琴快接近中午才到店裡,看到有些不安的站在店門口的競孟說:「孟,妳知道我為什麼會僱用妳嗎?」孟很快就接著說:「不知道。」

「因為妳弟弟是當年在回收場那次災難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店門口起了一陣濃霧,鮮,正準備要把大量的油品一一都開始上架,然後也一起把過期的油品都放在那空蕩的儲藏室,但她看到競孟像瀝乾油漬般的速度奔向濃霧中。中午的油品五折特賣相當難得的留下了兩三罐玄米油,鮮問霧老闆要怎麼處理這兩三罐玄米油,霧老闆說:「拿給我吧。」這時霧琴彷彿以為玄米油是當年那罐烈酒,一罐接著一罐往嘴裡倒,直到整個今日和回憶都被一身的叛逆通通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