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騎單車上大肚山

詩/攝影 蘇紹連

「大肚山‧紅土農地。今晨5:30單人單車單眼出門,走沙鹿犁份里九彎十八拐的中山路,穿過中二高橋下,轉中清路公明國中,再轉忠貞路,爬上往都會公園的大肚山,至九天玄女娘娘廟,轉進下山的小路,一路急下坡,經中二高的上空橋架,至萬聖紫竹寺後方,再抵達靜宜大學旁,轉台灣大道,回家,時間7:20。沿途拍得相片數張。」

這是2012年9月我寫在臉書上的文字,簡略如一則記敘文的事本,因有拍攝相片搭配,故而每次到了這一天臉書回顧,總會撩撥那些在大肚山攝影的情景再度浮現眼前。大肚山其實只是一條南北介於大甲溪和大肚溪之間的台地,東是山線台中城市盆地,西是海線台中港區平地。我從幼至老,都是生活在這地區之內,越過大肚山是經常的事。自從成為退休後的老人,我便決心以騎腳踏車當作運動,並搭配攝影為休閒生活,沒想到在這地區裡,竟發展出攝影創作的興趣來。

 

1、上大肚山的路徑

從沙鹿踩踏單車上大肚山的路徑很多,如果沿台灣大道騎至靜宜大學後方,或是弘光大學後方,甚至到玉門路登山步道後方,都可以到達大肚山頂的都會公園。這幾條路徑,大都需要經過一些廟宇寺觀,記得有次騎小摺單車探到「玄心玉皇寶殿」,有棵巨大松樹守著寺門,聽到寺內傳出持誦唵嘛呢叭彌吽的聲音。寺宇再上去,是石頭小徑,山路太陡,很是吃力,好像無路了,不想蹂躪小摺單車再去探索,只好轉下坡再繞另一條山路,經過「善覺寺」,並且抵達一個祕道,那兒有一個類似山谷斷崖,懸掛一把鐵梯,我只好以肩扛著小摺單車爬著鐵梯,進入大肚山上的都會公園。

如果跟隨上世紀豐原客運的古老路線,就是走犁份里九彎十八拐的中山路,路線彎曲轉折,有如單車迴旋的運動場,非常夠勁,由於這條路人車稀少,很適合單車騎士練身手,但我不是,我騎速不快,且因上坡吃力,我求的只是一種耐力體驗,或是當作必須經過的路徑而已。每次騎到轉彎處,我就會暫停下來,回頭望著下方曲折如錦帶的中山路,像一條小河似的,流入八線車道的台灣大道公路,奔向梧棲港口。

走這條中山路上大肚山,還算好走,不像有一條在地圖上現已佚失路名的挑米路,必須一路推著腳踏車走上去。有一次在網路部落格上,看見有人介紹挑米路,我心生好奇,特選在一個早晨天剛亮,我從沙鹿星河路騎小摺單車至中清路高架橋下方,見到了挑米路陡坡,窄狹坎坷,又蜿蜒上升,只好推著單車慢慢往上走,至中二高的通道走上去,繞到台中清泉崗機場。挑米路近旁是鹿寮南溪,深陷如谷,沿途有田園坡地,種植狗尾草和地瓜等作物,雖然不寬闊,但景色優美,是拍攝田園風光的好地方。我在想,誰還會捨大路不走,而走這條狹隘的挑米路,大概除了耕地的農人來走外,現在幾已荒廢不成路了吧?

挑米路在鰲峰山脈裡,是屬於大肚山台地最北側的山脈,原本是脈脈相連的茂密相思樹林,後來有部分被砍去燒製木炭,土地則被墾植其他作物。由於相思樹的花葉及枝幹並不美,所以少受人注目。值花開時節,小小黃花會灑落於山坡小徑上。我愛相思樹,記得年少時候,上大肚山,看到的除了紅土田地上的花生、龍眼、荔枝、甘蔗、地瓜外,就是一大片的相思樹林了,還有那嘶叫著的蟬及飛來飛去的金龜子。關於大肚山的相思樹,在開花的春末季節,一大簇黃色小丸子似的花,並不吸引人,所以從沒人會來欣賞,顯得冷清孤寂,連一點蜂聲蝶影也沒有,況且天氣漸熱,樹蔭又稀疏,沒人會找相思樹乘涼。以前最常到東海大學那廣大一片的相思樹林漫步,覓得詩篇,後來因疫情關係,訪客稀少。其實東海的相思樹算是大肚山保留最多的地方,到東海大學若不到相思樹林走走有點可惜。期待疫情趕快過去,一切走回到原來美好的境地。

我不想再去尋找往昔的挑米路,就在中山路轉了幾個彎道,經高速公路橋下,沿公明國中圍牆旁,轉到忠貞路漢翔航空工業(沙鹿南廠)園區,問了警衛,說可開放參觀,我便騎著單車進去逛逛。裡面比較可看的,就是那一屋一屋白色牆壁的房子(類民宿),尤其樹影投射在白色牆壁上,姿態萬千,非常好看,我為之迷戀,趕緊拿出相機拍攝。騎出園區,經過「樂群新莊」,裡面有一社區生活小廣場,看見人們在此擺攤生活,賣衣服或賣蔬果等等,我便在此找到椅子休憩,吃買來的簡單早餐,這個令我想停駐的地方,正是攝影的好地方。我拍攝了老婦人在衣攤上揀選女性內衣,也拍攝了手中拿刀正在宰魚刮鱗的魚販,還有坐在樹下石椅上看早報的退休居民。攝影基本的用途,正是紀錄生活,也是我一開始學習攝影的主題方向,不過後來我為生活攝影設下了界線,即自己的生活可以隨意拍攝,他人的生活不可隨意拍攝,為免干擾到人們,我紀錄生活會漸漸避開人物,僅留生活空間景物的畫面。無人的空間,開放更多生活的推測與想像,反而提供了更多的觀看切入點。

 

2、大肚山的紅土風景

走到社區後面鮮為人知的小徑,我就跨上腳踏車,繞過一個加裝鐵絲網水泥圍牆的軍營,小徑變得陡峭,我必須推著腳踏車往五十度的斜坡走上去,然後,眼前天地豁然開朗,出現了大肚山的紅土田園,彷彿聖地一畝一畝的漸次升起浮現。我不禁雀躍叫喊:「世界為我而開!」(這話未免太猖狂,只敢喊給自己聽)先把單車停放,拿出背包裡的相機,想拍一個紅土田園大景,以便有機會向外推薦大肚山的風光特色,要是有空拍機像老鷹俯瞰拍攝,視野必然更廣闊更為震撼。這時,有三位農地工人騎摩托車經過,他們是從外地募集而來,七點半就要上工。他們自哪裡來?我和他們短暫交談,得知來自南投,但南投沒有農田需要人工嗎?他們說,他們受領頭工人的交代而來的,哪裡有工就往哪裡去。是啊,攝影不也是,哪裡有景,就往哪裡去。但不同的是,攝影是要自己去尋找景、尋找拍攝的題材。

大肚山上有一條南北向的公路,非常筆直,但其中卻有幾小段非常彎曲,路旁插著一根一根電線桿,牽繫綿延的電線,像一首沒有終尾的曲譜蜿蜒而去。山頂上的天空變得很寬大,是雲的運動場,而視野無遮無攔,一邊可看見台中城市盆地高樓建築和晨曦,一邊可望見西部鄉鎮的平原和海港船影,景色一覽無遺。我找到一棵路旁的樹下坐著喝水休息,若不拿相機攝影時,就拿出書來讀一段文字。我平時騎單車出門,車袋裡會放一本書,如果到了野地,就坐著或躺著看書;有時帶的是自己的詩集,把詩的意象從書裡釋放出來,跟著我任意馳騁。我看見不時有年輕的單車騎士途經我面前,像初升的旭日跟我揮手打招呼,他們充滿朝氣,勝過我無數。我已非年輕人,腳弱踩踏單車稍為上坡就感到吃力,往往被後面的騎士追越而過,幸好我願保持三不原則:不騎快、不騎久、不騎遠,依自己的體力而為,並注意路上安全,過著我三單(單車、單眼、單人)的休閒日子。

上了大肚山,一定要看山上的紅土,紅土種植地瓜、花生、薑、鳳梨等等作物,一年四季都是豐收。我看見從南投來的農工已在翻土耕耘,一大片紅土泰半鋪蓋了塑膠布保護,或是鋪蓋著黑色網罩,那是已完成播種的田地。我停好單車,去拍田地和農工,卻先被一群流浪在大肚山的狗圍住,我只好追逐狗在晨曦中的身影。我最喜愛大肚山的地瓜,在紅土的孕育下,甘甜香醇,鬆綿可口,故頗受市場歡迎,小時候吃過的印象至今不變。如果地瓜田剛由機械車收成後,尚有餘存埋於土中的地瓜,就任由附近居民或路人來撿拾,人手一袋,或提一桶子,直至夕陽西下,人們才漸漸離去。我也曾經和一群戴著帽子的男女老少,跟他們彎身、蹲趴,在地瓜田挖掘,聞著濃郁的紅土味。

紅土上,有軍營駐守時建築的碉堡,碉堡裡神秘的洞穴、故事,都是我對大肚山永遠好奇的記憶。騎單車經過時,總會停下來繞一圈,拍幾張碉堡背景有藍天白雲或是鳥雲密佈的影像,非常壯觀好看。大肚山上有軍營駐防,軍營的圍牆及鐵絲網,還有出入道旁用來阻擋車輛的水泥塊,存在已有數十年,油漆是唯一美化的方式,而標語是唯一宣導信念的方式,我經過且留影是唯一證明的方式。軍營牆上書寫了「親愛精誠」四個大字,但已稍褪色剝漆,我覺得,就算我們的人生已退伍,但「親愛精誠」四字仍是唯一想念的方式。

單車騎到大肚山上的都會公園北端側門,有一條路可直通九天黑森林,然後可以下大肚山去,回到沙鹿,這條路徑,居高臨下,正可一路欣賞大肚山西邊鄉鎮美景,邊騎邊眺望台中港和大肚溪口火力發電廠五支大煙囪,以及蔚藍的海天連成一線的台灣海峽,山下則是散佈成群的房屋和路燈林立的道路,詩人敻虹曾住大肚山腰時,說這景色像是地中海濱的城市。如果在下午五時過後又可欣賞夕陽美景。記得有一天下午我途經都會公園後方,見半山腰有一棵樹,被美稱為「大肚山夕陽之樹」,已有幾位年輕人架好攝影三角架,準備拍攝。我問其中一人:「常拍嗎?」他說:「拍,拍無數次了,拍無數個月了,也許會拍個幾年。或許一直等待拍到最滿意的一張吧。」哦,為了紀錄一個景點(例如拍龜山島)在不同季節不同時間不同氣候的變化,許多攝影者會花一整年、或數年,或一生的時間拍攝同一個景點或一個主題。我想,這樣的執著,就是創作精神吧。

那一天我騎小摺單車約二個多小時,下大肚山時,特地轉向南勢坑去踏南勢溪上游,途中經沙鹿南勢坑榕樹公廟宇土丘亭台,我上到亭台於榕樹下休息,見當地居民來燒香拜拜。這時,我心裡想著:騎單車的感覺是什麼?比起以前舊年代,現今的單車輕快多了,騎了數年的小摺單車,常常在鄉鎮巷弄、田間阡陌或山林小徑奔馳,剛好可以用兩個詩句代表我騎單車的感覺:「窄狹容單車、單車欲問邊」,這是杜甫和和王維兩位詩人的詩句組合,我但求單車生活能夠平平安安。那一輛陪著我上大肚山的小摺單車,就停靠在亭台下方,顯得有些疲憊孤單,但向遠處望去,卻見南勢溪正有一群洗衣婦在洗滌衣物,以及一群快樂的小孩在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