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我的步行禪

■凌性傑

活著就是修行。

每個人投入修行的意願不同，法門也頗多差異。不去深思自己的人生，跟一再深思自己的人生，都是一種活法，自己舒服就好。我想，或許渾渾噩噩也可以享受某種舒服吧？

我喜歡的、景仰的開悟者，有時只要一個眼神，不需要任何語言，就能讓我感到安心、幸福。開悟者若是立下文字，我讀著讀著，有時覺得日光遍照，有時覺得月光遍照。他們看世界的眼光，可以鼓舞悲傷的靈魂，彌合破碎的玻璃心。覺悟者發現生命的奧祕、信仰的艱難，毫不保留地訴說療癒自我、圓融生命的歷程。能愛人，能被人所愛，能孤獨堅決，能與宇宙精神相往來。

《步行禪》的作者塩沼亮潤說：「所謂的修行，就是涵養出能夠接受一切的心量。」

塩沼亮潤一九六八年出生於仙台，現為仙台市秋保慈眼寺住持，大峰千日回峰行大行滿大阿闍梨。他從小發願「想要成為千日回峰行者」。十九歲的他，在奈良吉野山金峰山寺出家得度，展開修行生涯。平成十一年（1999），完成大峰千日回峰行滿行。在金峰山寺一千三百年的歷史中，他是圓滿達成「大峰山千日回峰行」的第二人。

2017寒假，我曾和兩位知交同遊京都奈良，恰好遇上吉野山金峰山寺籌辦節分活動，拜觀費半價。執事女孩非常親切，跟我們交換了禮物。那時看到「千日回峰行」的照片，不清楚那是什麼，只覺心中肅然。

後來才知道，「千日回峰行」是一項堅苦卓絕的修行功課。出家僧人，首先須由唯命是從開始，不懷疑、不抱怨，日日灑掃，從事作務。舊日習氣除盡，新的慣習養成，必需通過「百日回峰行」考驗，之後才有資格挑戰「千日回峰行」。俗話常說的苦行僧，苦行總是意味肉身與心智的極限考驗。那些熱愛健身，以製造乳酸為樂的人，可能也從中獲得了修行的趣味。

「千日回峰」在我看來，即是高難度的轉山。千日的算法是每年耗費四個月，總共持續九年的登山修行。平成三年（1991）五月三日凌晨十二點，塩沼亮潤全身穿上純白的赴死裝束，有種奔赴死亡旅程的象徵。他在金峰山寺藏王堂本尊「金剛藏王大權現」前立誓：「請允許我修持『大峰山千日回峰行』，我必定會完成全程。」

長達九年的嚴酷修行展開，他卻安然自在。

這樣的修行路程，起自金峰山寺藏王堂開始，迄於有「大峰山」之稱的「山上岳」。來回路程四十八公里，海拔落差一千三百公尺以上，每天往返約需十六小時。「當心腳下」的佛家用語，在這段歷程裡有驚心動魄的含意。山林間行走，危險重重，每一步都要戒慎恐懼。行者回峰，可能遇到毒蛇、野熊、山豬，可能遭遇狂風暴雨雷擊，可能失足墜谷……。修行一旦開始，無論任何原因都不能間斷。期間不能說話、不能就醫，即使親人離世也不能中斷。

修行者由極限考驗之中，告訴自己什麼才是「真正的活著」。塩沼亮潤說：「唯一能阻擋前進的，就是死亡。」或許也可以這麼想，越是艱難的人生，有信念地，一步一步走下去，可以在死亡之前變得坦然。蔡明亮導演的《行者》，陰鬱沉悶中也有一份坦然。

「千日回峰行」源流頗久，大約可以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奈良時代的「修驗道」。修驗道相當重視身體實踐，堅信修行者一定要透過拜謁靈山、神衹，以難行和苦行證成自我。

萬一，萬一，在千日回峰中途必須放棄時，只得向神佛懺悔，並且用最極端的方式謝罪。回峰行者左腰上配戴短刀，就是用來切腹的。另一種方式就是用隨身攜帶的「赴死繩」綁在樹上自縊。他說，這就是賭上性命的修行。「我把自己一切的修行，解釋為人生中的天命，是為了在任何狀況中都能保持樂觀、正面思考的訓練。」他的教誨，深深撫慰了我。我是這麼想的，再怎麼辛苦的路，都是一趟意義豐足的修行。

塩沼亮潤說：

「將艱苦之袋從內翻轉過來，即是幸福之袋；同樣地，只要翻轉心念，辛苦的時刻也能是最幸福的時刻。」

「人心愈是感覺到焦慮，就會變得更焦慮。愈是去想負面的事，思考就會變得更加負面，陷入惡性循環，離幸福愈來愈遙遠。」

「為了遠離不幸，提升自身的幸福，我們有必要整頓因為焦慮、不滿而一團混亂的心靈。我敢斷定，如果你的內心充滿負面的黑暗念頭，絕對不可能得到幸福。」

我一直相信，個人或集體發出能量、發出意念，可以跟整個宇宙對話。當親愛的人離我們而去，我們能做的就是用最好的能量照亮他的前路，讓他籠罩在聖潔的光裡，順風飛行。這也是一種修行。

更簡單一點的修行，塩沼亮潤說這叫步行禪。簡單一點地說，人生不過散散步而已。出去走走，沿途說對不起跟謝謝，就是最好的日常修行。

凌性傑簡介

高雄人。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中正大學中文所碩士班畢業，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肄業。現任教於建國中學。曾獲台灣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著有《男孩路》、《島語》、《海誓》、《自己的看法》、《彷彿若有光》、《陪你讀的書》、《文學少年遊：蔣勳老師教我的事》、《你是我最艱難的信仰》、《慢行高雄》、《年記1974：飄浮的時光》等。編著有《九歌一０八年散文選》、《2018臺灣詩選》、《青春散文選》（吳岱穎合編）、《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楊佳嫻合編）、《人情的流轉：國民小說讀本》（石曉楓合編）、《另一種日常：生活美學讀本》（范宜如合編）等。

相關著作：《找一個解釋：穿越時空的36則古文之旅，關於愛的選擇、人生境遇與對世界的詰問》、《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另一種日常：生活美學讀本》、《島語（限量親簽珍藏版）》、《島語》、《海誓》、《男孩路》、《人情的流轉：國民小說讀本》、《陪你讀的書──從經典到生活的42則私房書單》、《彷彿若有光：遇見古典詩與詩生活》、《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自己的看法——讀古文談寫作》。最新著作為散文集《那些有你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