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焦桐詩話

■焦桐

我對詩的基本要求,不免還是傳統的──每一首詩,最好都是一種複雜的舞蹈組織,嚴格控管現實事物的變形、象徵出現,並具備將抽象概念具象化的能力。除了結構力和形象美,詩應該不能缺乏音樂美,我難以想像,一個靈魂裡沒有音樂的人如何作詩?

我歡喜閱讀的詩多含蓄委婉之作,繁複卻輕淡。輕淡,是一種深思熟慮的「留白」,特別是意識形態的留白,避免過度暴露意識形態,故意不淋漓盡致地直接陳述,故意不完整、不明白地道出事實;反而採取意猶未盡、吞吞吐吐的書寫策略,這種留白並非作品的未完成,而是存在於作品的本質。每一首詩,最好都是一種探險,一種發現。

原創性較強的詩往往要求讀者進入文本,參與創作,和作者產生精神共振。因為蘊涵在詩內部的價值,必須透過讀者去開發,閱讀行為不僅僅是作品的展現,也是評論的過程。

焦桐簡介

「二魚文化」出版公司、《飲食》雜誌創辦人,1956年生於高雄市,曾習戲劇和電影,編、導過話劇於臺北公演,已出版著作包括詩集《焦桐詩集:1980-1993》、《完全壯陽食譜》、《青春標本》,散文《在世界的邊緣》、《暴食江湖》、《味道福爾摩莎》、《蔬果歲時記》、《為小情人做早餐》、《慢食天下》,論述《臺灣戰後初期的戲劇》、《臺灣文學的街頭運動:1977~世紀末》等等三十餘種,編有年度飲食文選、年度詩選、年度小說選、年度散文選及各種主題文選五十餘種。曾任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退休後專事寫作。

《慢食天下》自序

1999年,快完成《完全壯陽食譜》書稿時,「人間」副刊同事張定綺正在翻譯阿言德(Isabel Allende,1942~)的新書《春膳》(Afrodita),她說:這本書的創作風格和理念,很像你的詩集。我好奇略翻了幾頁即不敢再看下去,深怕受到影響。

直到20年後我才捧讀《春膳》,一開始讀就停不下來了,十分佩服阿言德的描寫功力,敘述流暢,飽滿著興味和畫面感,優美,幽默,色影幢幢。

2001年我離開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編輯崗位,轉任中央大學中文系教職,同時創辦「二魚文化」。當時我的學術興趣即明顯傾向於文學主題學理念,編了多種主題文選,創辦《飲食》雜誌,和年度飲食文選,當然我自己也展開飲食文學書寫。可見我很早就關注主題散文,並有意識地探索飲食文學的可能性。

我編人間副刊14年半,幾乎每天都向海內外華文作家、學者邀稿,邀稿總是很順利,主題、字數、交稿日期,好像客製化訂單。出版社創立之初,仍是慣性編輯人,我廣泛邀約書稿,頗受挫折。焦妻見狀安慰:你自己寫呀,你又不是不能寫。

雖然我的寫作速度緩慢,二十幾年來,也累積了不算少的作品,我暫時將這些散文創作歸為飲食散文。

國際詩歌節在林家花園題詩。
國際詩歌節在林家花園題詩。

飲食文學自然還不宜歸為文類(genre),卻是相當基礎的主題學創作實踐。吾人不妨視飲食文學為主題學研究,或一種次文類(the sub-literary),具有文學特質、文學趣味、以飲食為主題的寫作。

14世紀起Literature出現在英文裡,意思是「通過閱讀所得到的高雅知識」(in the sense of polite learning through reading)。演變至今,文學可解釋為寫得很好、具想像力和創意的書寫。文學語言不僅是指示性的,往往還帶著高度的暗示性。如松露代表了細緻和優雅,冬天最任性的果實;蒼蠅是尋覓松露的「金鑰匙」,蒼蠅藏身產卵的下方,正是松露隱匿之處。

我生性不太合群,這麼多年來,儘量宅在家裡,做努力能及的事。

《慢食天下》出版前,我試貼部分文章於臉書,求其友聲。開始研究飲食文化以來,我在外用餐多會拍照紀錄,累積了不少圖檔,這些食物圖檔提供我追憶、書寫的線索,遂選擇部分貼於臉書。可我希望本書是純文字書,付梓時並未考慮附上圖檔。

論豆腐

豆腐平淡,本身沒什麼特殊氣味,豆香也輕,很多豆腐料理用素菜葷燒的手段,令葷菜滋味滲入豆腐中。金庸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中黃蓉以美食誘使洪七公教郭靖武藝,做了一道「二十四橋明月夜」:「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紮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食。洪七公一嘗,自然大為傾倒。」

可見豆腐的可塑性強,易受影響。《西遊記》敘述師徒一行接受獵戶款待,雖然用木耳、竹筍、乾菜,做些豆腐,鍋具雖努力刷洗潔淨,長年沾了獐鹿虎豹的油,仍無甚素處。

焦桐。(小路攝影)
焦桐。(小路攝影)

大一時上軍訓課覺得無聊,低頭偷看沈從文的《邊城》,才讀到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教官走到身旁,發現是禁書,順手就沒收了。同時沒收的還有魯迅的《阿Q正傳》,那兩本書是在華岡「陽明書局」購得,老闆交書給我時用報紙包得嚴密,神秘兮兮,彷彿交易著毒品。在臺灣噤聲的年代,一九三○年代大陸作家的書全部歸為禁書;我自幼叛逆,固執地認為,所有禁書必定是值得閱讀的好書。

那種文化斷裂這幾年又嚴重起來,我稱之為石化的意識形態,僵硬,蠻橫,欺騙,甚至邪惡。

相對於石化的意識形態;豆腐柔和寬容,與物為善,易吸收他味,家常,隨和,搭配肉、魚,或別的菜蔬都投合無間。《邊城》裡的鯉魚煎豆腐,魚味入豆腐,光聽名字就想喝一杯。孫中山嗜吃的鹹魚頭煲豆腐更贊,廣東鹹魚的鹹香給予豆腐獨特的風味。

豆腐營養又便宜,我幾乎列入每日的家庭菜單中。路人皆知「青菜豆腐保平安」,江蘇諺語也說:「吃肉不如吃豆腐,又省錢來又滋補。」黃豆這麼受重視,根本原因在於蛋白質效率(protein efficiency),堪稱素食者的聖品。

臺灣人吃的黃豆幾乎全靠進口,其中九成是基因改造。美國的黃豆產量佔全球三分之二,可惜他們不懂吃豆腐,視黃豆為榨油種籽,用以萃取沙拉油或植物性奶油;不然就拿去飼養家畜,大部分的蛋白質又在家畜的新陳代謝中流失掉。真討債。

中國人發明豆腐是人類文化史上的奇蹟,在宋代,豆腐已經很普遍,最早見諸記載的是宋初陶穀《清異錄》:「時戢為青陽丞,潔己勤民,肉味不給,日市豆腐數個。邑人呼豆腐為小宰羊。」一個相當於今日副縣長職位的官員,竟儉省到不知肉味,幸虧每天可以吃到幾個豆腐。

豆腐之老嫩,端視加入鈣鹽份量而定,石膏是最便宜的凝固劑。我偏愛鹽滷,慢慢加,慢慢攪拌;攪拌方式和滷水份量,乃豆腐製程最重要的關鍵。加入凝固劑後,放入壓榨箱壓去水分即是豆腐。

一方水養一方豆腐,豆腐應具有地方風味,像土特產蘊涵著濃濃的鄉情。

池上「大池豆包豆皮豆漿店」,手工製作,工廠內煙霧瀰漫,豆漿表面凝結即撈起,晾在竿上,整理為豆包;待豆漿變少,再乾製為片狀的豆皮。用餐環境像豆腐一樣簡樸,豆包摺成方形,裡面夾了九層塔葉,表皮煎得香酥,裡面柔嫩,豆香飽滿。已經是兩年前的往事了,我仍常常想念「大池」的豆包,忽然體會「思君令人老」的意思。

新冠疫情更嚴峻後,所有餐館都禁止內用,住家附近的「燕樓小館」乾脆暫停營業。我常吃燕樓的豆腐:裹炸豆腐,家常豆腐,金沙豆腐等等,他們最好吃最平價的菜就是豆腐,其它菜餚都很一般。很想建議他們模仿日本知名的豆腐餐廳「笹乃雪」,笹乃雪創始於1703年,是日本最古老最著名的豆腐餐廳,處處透露精緻而平易的純樸,菜單上有十餘道菜豆腐佳餚,如日光湯豆腐、信州凍豆腐,空也……

梁容若說他曾在北京功德林吃過豆腐全席,用豆腐做成各種大魚大肉。

全套豆腐宴豈是易為?《鏡花緣》敘述唐敖、林之洋、多九公航行到「淑士國」,上了酒樓,吃的全是豆腐乾、豆腐皮、醬豆腐、糟豆腐、鹽豆、青豆、豆芽、豆瓣,三人大倒胃口。

其實豆腐自有其清醇之韻,未必要依賴葷味,箇中滋味須仔細品嚐,才不致輕易錯過。不過,金聖嘆說:「豆腐興菠菜同吃,有燒鵝滋味」。燒鵝?太挑戰我的想像力了。

豆腐文本大抵呈現誠實,樸素,善良的質地。錫劇《雙推磨》搬演兩個苦命人邂逅相戀的故事,寡婦蘇小娥靠種地、磨豆腐為生,與長工何宜度兩人挑水,推磨,灌漿,燒火,簡單的舞蹈動作,是該劇最精采的橋段。

樸素的美學特質,予人一種平靜感。甚至連製豆腐剩下的糟粕都饒富意味,趙匡胤當了皇帝後,仍念念難忘落魄江湖時吃的那碗豆腐渣。

笹乃雪內有一幅書法:「白雲本無心,為風出岩谷」,很能描述豆腐潔白,柔和,率真的本性,唯其率真,能從容自在,毋須任何矯飾、任何身段,最是表現本色。

豆腐柔嫩如水,不需勞動牙床,在舌齒間近乎流動,一派輕鬆自然,在口腔就化開了。彷彿來去自如的知己,沒有客套,不必應酬。

四海九州,胡不吃豆腐?豆腐是一種東方味道,西方人不愛吃也不解吃。它謙卑,平靜,雅俗共賞,隨遇而安,家用宴客皆宜。瞿秋白在福建汀州監獄寫下近兩萬字臨終遺言〈多餘的話〉,結尾道:「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永別了」。

兩千年來,豆腐凝聚著中國人的集體記憶,和集體情感;它以一物之微,彰顯剛柔相濟之道,彷彿味覺的蟬聲,嗅覺的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