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詩,身心靈輕靈的震顫

文/圖 蕭蕭

神將我們出生在天地之間,從渾沌到清明,就是將我們圈擁在詩的懷抱裡。

父母將我們帶領在山林田野之上,從晨曦初啟到夕陽西沉,就是將我們安置在詩的心窩裡。

生活將我們野放在星月風沙、霜雪雷電中,從遠古到未來的歲月,就是將我們放飛在詩最柔軟最溫馨的馳想裡。

詩的旋律不是從母親的雙唇音、父親的大嗓門萌發的嗎?

詩的節奏不是從風與門縫、鳥叫與雞啼啟創的嗎?

詩的呼應不是從遠方的風雲、近處的簷滴學會諧和的嗎?

詩的語言不是從眼睛看見的文言開始沉思的?客廳竹扉上的「明月」、「清風」,大廳門板上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寺廟楹聯上的「清水碧蓮侵月色,巖山紫竹引風聲」。

不是從耳聞的日常語言開始探索的?「憨孫耶,好去睏啊!」「樹頭徛予在,毋驚樹尾做風颱」。

不是從聽講的課堂上開始鑽研的?「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蘇東坡.浣溪紗)。

為甚麼要寫詩呢,如何寫?

詩是因為身有所感:能熱能涼,會痛會痠,有七情在搔有六欲在撓。

詩是因為心有所動:向前向後,向上提升向下沉淪,向肝的火撲去、向膽的邊滋生。

詩是因為靈有所映、有所應:曼妙的香息、濁重的呼吸,靈巧的煙霞、睿智的呵氣,全身全心全靈的震顫、生發與對應。

所以,李白為什麼寫〈將進酒〉,不是為了感動一千五百年後的你我,他何曾知道你我的存在?蘇東坡為什麼寫「明月夜,短松岡」,不是為了讓亡妻王弗知道自己「塵滿面,鬢如霜」,因為他知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了。

但他們寫了,他們都在面對自己的真實、寫自己的真實,而且,在身有所感之後心有所動,心有所動之後靈有所映、有所應,如果沒有靈之回映(或回應)——心與物之間靈妙的夷猶徘徊,語與言之間的揀盡寒枝始肯棲,或許只有口語「暢快」、「傷痛」的簡易文辭了!

最近寫〈我是我自己的立可白〉,是因為覺得小的時候父母一再呵護、導正我們的言行,就像橡皮擦容易擦拭錯誤的線條,重新畫出值得微笑的模樣,長大以後卻必須時時審視自己,發覺錯誤,只有自己能讓自己接近完美,而且修正液似的「立」「可」「白」,掌握住及時性、迫切性,不讓敗壞蔓延。詩意從小小的學用品橡皮擦、立可白,跳接到大自然的河水與河岸的自我修飾,開闊了詩的想像與境界,就是以「河」的「自我完成」作為「我是我自己的立可白」的鑑證!

我喜歡以日月星辰、風雲雷電入詩,那是人與天接軌的最佳憑藉。抒情的作品〈望雲望月那一晚〉,即使只是望月的心境,我以突發奇想的問答「以前不知道山峰為什麼爭著高廣入雲?∕後來才知道每棵樹都在找尋月亮的蹤跡∕大海又為什麼要長流到行者都到不了的天際?∕因為要送那月亮的倒影給有人可思有人可親的每顆心」作為詩的肇始,思念不就這樣從望高、望遠開始的嗎?高峰入雲,大海流遠,不也是即目所見,不需努力旁搜的啊。

最後提一下〈仲尼回頭〉,仲尼是聖人孔子的字,稱仲尼不稱孔子是讓孔子保有跟我們相同的平民身分,親切自然,「回頭」是因為深切的眷念與不捨。釋「題」如上,當然也表示定題的重要。

孔子一生所繫念的,不外乎學生、家人、民生、時間等等,最重視的卻是儒家理想「仁」的實踐,仁是什麼,論文或許要有萬字長篇論述,詩卻只需要一個意象讓人體悟:「留個寬廣任人行走」,至於「看天邊那個仁字還有哪個人在左邊撐天上的那一橫地上的那一橫」,則是「仁」字的形象化、趣味化的練習,詩應該也有他幽默的時候。

所以,以這樣的一篇短文去看幾首〔詠茶詩〕,是否可以感受到茶與詩的有滋有味、有情有義!

〈勵志詩〉

我是我自己的立可白

 

跑在村莊、公園的小石板路

我總是蹦蹦跳跳

即使很小心也會絆倒

那時我是三、四歲的小孩

媽媽溫婉的聲音總是從背後傳來

「你很棒,慢慢來」

很像小姊姊的橡皮擦

可以擦去不好看的線條

再劃出自己的微笑

 

後來的後來,我有了自己的筆記本

也有了自己的立可白

我會在猶豫的地方再思量

會在疑惑的地方發現新路向

修正,調整

從最潔白的零,煥發堅定的眼神

 

現在我站在溪河的旁邊

看見河岸限制河水的流向

河水卻也一再試圖撞出更壯闊的河面

河水、河面、河岸

他們合成了河,蹦蹦跳跳

創造出自己的海

2023.01.12.

 

〈至情詩〉

望雲望月那一晚

 

以前不知道山峰為什麼爭著高廣入雲?

後來才知道每棵樹都在找尋月亮的蹤跡

大海又為什麼要長流到行者都到不了的天際?

因為要送那月亮的倒影給有人可思有人可親的每顆心

月亮,倒影

天上,心底

千江水千江月,每個月亮都圓、都亮、都溫柔得讓小小傷口

文織成花苞冒出歡呼聲的那個出口

 

三十功、五十名都化為塵、輾成土

那當兒,八千里路的雲還是雲,月,還是月

雲月塵土之間,我,——誰  心尖的雲月,誰  眼尾的塵灰?

 

那一晚,望月也望雲

我知道

月亮可以替我看見

那窗簾、那一葉蓮

那眼裡、心上卸不下的思念

那特別溫熱了、搓熱了的專屬茶盞

那一絲瀟湘水雲的冰弦

那銀白的光,順風順水,鋪展江山萬里

我心上、我眼裡,善的循環、循環的因與緣

 

望月,剔亮了你我心中那一朵東坡的朝雲

望雲,蘊蓄了妳我杯底飲不盡的幽雅沉韻

那一晚,是所有的夜晚、掛懷幾世的心

2022.9.7.

 

〈哲思詩〉

仲尼回頭

 

走過曲阜斜坡,仲尼曾經三次回頭,一次為顏淵、子路、曾參、宰我,一次為孔鯉、孔伋,另一次為門口那棵蒼勁的古柏。

走過魯國開闊的平疇,仲尼只回了兩次頭,一次為遍地青柯不再翠綠,遍地麥穗不再黃熟,一次為東逝的流水從來不知回頭而回頭,回頭止住那一顆忍不住的淚沿頰邊而流。

走過人生仄徑時,仲尼曾經最後一次回頭,看天邊那個仁字還有哪個人在左邊撐天上的那一橫地上的那一橫,留個寬廣任人行走。

選自《凝神》

〈詠茶詩〉

行者二態

茶葉在水中

只顯兩種身影

浮時想著天邊的秋雲

沉時像未泥的春泥

 

智者一得

面對茶碗,也不過是拿起∕放下

無論左手或右手

拿起時暫,放下時長

 

讓乾坤坐下來

這布製的席  顏色素樸

可以讓整個乾坤靜靜坐下來

那布置茶席的玉手正輕輕提起

沉沉的鐵壺

選自《雲華無盡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