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雖然是藏書病,但沒關係

雖然是藏書病但沒關係發表會。
雖然是藏書病但沒關係發表會。

■高苦茶

各位有這樣的症狀嗎?一天沒摸到書、三天沒逛書店、逛了書店沒買到書,心情就忐忑不安,終日惶惶,沒有安全感。看到想要的書,雙眼發直,全部買下,也不管讀不讀得了。夢寐以求的書,始終找不到,茶不思飯不想,在書店、在網路逛來逛去,不知如何是好。越想它,心裡越是隱隱發痛。那個痛,沒關係,是愛情啊。是對書的愛情。病理上稱為「藏書病」。

收藏珍本簽名書。
收藏珍本簽名書。

二零一七年我出了一本以書為主題的散文集《人間書話》,承蒙詩人楊澤先生賜序並惠封「國民藏書家」,我似乎從此當起「藏書家」來了。「藏」是有的,若說成「家」,其實不敢。論起書品之精妙、藏量之繁多、知識之淵博深廣、眼光之敏銳犀利、財力之雄厚霸氣、淘書追書之刻苦耐勞、著作論述之精妙豐富,我不如所有我認識的藏書家,更別說古今中外藏書名家們。但是,「藏書」這種病確實已經滲入我的生活、我的思想,甚至滲入我的肉體。

我對於書,本來沒有牽絆掛念。是時間的魔手,將書一本一本塞進我胸口,然後拿出來。數十年過去,這些曾經我手、我眼,刻印在我心裡的書愈發清晰或模糊。有些消逝不知去向,有些仍積藏書房裡,有些則未曾謀面但常夢中見,正應佛家所說「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

本文提到銀河帝國三部曲。
本文提到銀河帝國三部曲。
苦茶著作人間書話與禁斷惑星。
苦茶著作人間書話與禁斷惑星。

我沒有藏書的根柢。吾家不是讀書人家,不出秀才,屋裡上上下下沒有幾本可稱之為書的書。想偷讀大人的書都無書可偷。我就是長子,沒有兄姊以雜書、雜誌餵我、啟蒙我。小學時代當然沒讀過《紅樓夢》、張愛玲、瓊瑤、三毛、甚至金庸古龍。註定無法成為文青。

但是兒時微不足道的點點滴滴,確實會像石灰岩洞溶出一支鐘乳石那般,滴塑出一個藏書嗜書人。

兒童的我最愛連環漫畫。我家允許的是幽默小品如劉興欽《機器人》、王澤《老夫子》。升高年級後,不滿足於此,我自己去找父母們最忌諱的所謂「不良漫畫」,正好迎上盜版日本連環漫畫大肆入侵。

臺灣本土漫畫書頁數不多,紙張粗劣,畫工不佳,印刷普普,對話框內文字常是手寫,還寫錯字,大約新台幣六元一本。新品牌大王出版社則推出所謂的「單行本」,堪稱漫畫出版革命。其內容、頁數、開本、封面、裝幀概念直接翻版/照抄日本「秋田書店」出版品。裝訂厚實豪華精美,一本訂價新台幣二十元,是臺漫三倍多,對於七零年代小學生來說可不便宜。當時陽春麵一碗約三到五元,百吉棒棒冰一支約五到八元。但是小學生樂意買帳,因為天啊太好看了。

單行本大爆暢銷,商人心一橫,索性整本整本地盜印日本漫畫,幾乎不需本錢,輕鬆獲得暴利,遂於台灣漫畫市場贏得壓倒性勝利。盜版漫畫免不了摻雜暴力、血腥、恐怖、情色,商人機巧地予以刪減、塗黑、抽格、改繪,施出渾身解數與國立編譯館的審查鬥法,是戒嚴時期一大怪象。

因為貪愛超人、機器人漫畫,沉迷科學幻想,崇拜行俠仗義,多少影響日後閱讀品味。持續鑽研漫畫、動畫、特攝,所藏、所思、所得自成一小領域,日本人說這就是「御宅族」、Otaku。多年後,以此為基底,我寫成《禁斷惑星》一書。

漫畫之外,字數多的讀物只有民間童話、世界名著的大字注音兒童版。任何長篇巨作經過整形、刪減、淨化後,都是薄薄百多頁一本,附上少許插圖。什麼《三劍客》、《金銀島》、《愛的教育》、《辛巴達航海》、《周成過臺灣》等等,都讀過,但直到今日,也沒進階讀原著或全譯本,數十年沒長進。

讀物除了自家買,還有很大宗來自就讀的小學。我校備有臺灣書店出版的《中華兒童叢書》,每個學生領取一本,讀完還可以和別人交換,一學期可讀好多本。天文地理、文學歷史、神話童話、民俗美術、故宮文物什麼都有,在資訊封閉的年代,著實大開眼界。雖然不如漫畫書有趣,卻比教科書有趣太多。

我的小學、國中時代,台北縣板橋小鎮北門街上,有家租書店「三友社」。門面不甚大,裝潢普普,只有書櫃、板凳、日光燈。藏書最大宗是台、港、日正版及盜版漫畫。其次是言情文藝、武俠、科幻、鬼怪小說。還有姊妹、愛情紅綠燈或電影、老三台電視期刊。也有腥羶色荒唐的八卦雜誌。它是我獲取課外知識(有用沒用、加上一點點輕微的暴力與色情)的綜合圖書館,也是造夢的秘密基地。

小書店也有好幾家。北門街與文化路交叉口,人行天橋下那一家,老闆推薦照明出版社的艾西莫夫《基地》三部曲,盒裝三冊。應是此作第一個台灣譯本。可惜經典科幻對少年的我來說,太悶且太硬。不過,先前在報紙副刊讀過張系國(醒石)先生科幻創作及譯作(之後集結出版《星雲組曲》及《海的死亡》),目眩神迷,從此我頗留意台灣讀者尚未重視的本格科幻。一路蒐羅撿擇,科幻小說遂成我藏書一大專題。

黃石市場內中國戲院一樓書店老闆推薦我,琦君女士《三更有夢書當枕》。雖然沒買,與文學尚未結緣,但「三更有夢書當枕」句卻植入我腦,從此記熟。沒想到未來真有那麼一天,我買的書足以堆滿床頭陪睡。

以上算是藏書嗜好的啟蒙與養成準備。高中拚聯考,大學渾噩過,理工人不當文青,亦不留意什麼閒書。直到退伍後,有份工作可以養活自己,才動心起念購買想讀的書。剛開始為了省錢專買二手書,成了光華橋下光華商場常客。正因為便宜,放手大膽多買、亂買、整套買。時報版《帶子狼》、《怪醫黑傑克》、聯經版《蜀山劍俠傳》每套達二十幾冊,不嫌其多。看見絕版文學書、稀見老版本、名人簽名本覺得有趣,特別留意,沒想到日後成為收藏重點。

加入遠流博識網結交愛好藏書的眾網友,用部落格寫淘書日記及書話,寫著寫著,經書友介紹接受人間副刊邀稿,竟也有文章上報。多年累積下來,舊文加新作輯成《人間書話》及《雖然是藏書病但沒關係》這兩本談書的書。內容不外乎藏書一途的心事、糗事、得意事。

因貪便宜而買書,買多而屯書。為研究書而寫書,為寫書又生藉口買書。其中免不了只為藏而藏的書。只逛台北的書店不夠,還要走向外縣市。只逛台灣不夠,還要利用家族國外旅遊機會,抽空走逛當地新、舊書店。就這樣購藏三十年,蝸殼大的書房也積存「數千」冊(我當然要打個折扣,再說個約數),吸引愛書前輩陳建銘專程來我家拍攝書架全貌,照片只是自存自娛,相當於無償「約拍」。算起來他比我瘋狂十倍。

「藏這麼多書,都讀過嗎?能讀得完嗎?」這問題就卡在「書只能以閱讀來對待」的迷思。而且是「只要擁有一本書就一定要讀完它」的迷思。人對於書,有珍藏、收集、封存、觀賞(視覺)、撫摸(觸覺)、聞嗅(嗅覺)各種相處方式。書本,光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或排成一列,或堆積一疊,就有存在的價值與意義,佔據那個空間,它就成為宇宙特殊的一隅。

所謂「藏書」,廣納書冊置於櫃裡、架上、斗室,建構書的城堡,其實是藉以塑造自己的思想體系,企圖在時間與空間中尋求「渺小的我」的定位吧?此心唯有斷雲知。以致在他人眼中,藏書家都是窩居於高塔上的人。

藏書家鄭振鐸曾自述心曲:「予素志恬淡,於人世間名利,視之蔑如。獨於書,則每具患得患失之心。得之,往往大喜數日,如大將之克名城。失之,則每形之夢寐,耿耿不忘者數月數年。如此書癖難除,積習不銷,思之每自笑,亦復時時覺自苦也。滄海橫流,人間何世,賴有『此君』相慰,乃得稍見生意耳。則區區苦辛營求之勞,誠不足道也。」道出我輩嗜書人肺腑心坎,多麼可愛!

書癖難除,積習不銷,亦苦亦樂。雖然是藏書病但沒關係,因為不想痊癒啊。

雖然是藏書病但沒關係陳列於誠品。
雖然是藏書病但沒關係陳列於誠品。

高苦茶簡介

大叔。寫字人。工程技師。酷嗜訪書、蒐書、藏書,詩人楊澤認證「國民藏書家」。亦為資深動漫御宅族、大眾類型電影愛好者、串流平台追劇粉。文字作品散見於臺、港、中報章雜誌。著有:《人間書話》(聯經,二零一七)、《禁斷惑星》(木馬文化,二零二二)、《雖然是藏書病但沒關係》(允晨文化,二零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