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的男孩

圖/Ga.灰階
圖/Ga.灰階

一九九四,我還是十七歲的男孩。

那時,我遇見一些男孩。

念書的日子,捨不得早睡又不得不早起,輪迴的業報般。天濛亮,肩掛書包等著黃色校車的身影,有點佝僂,好像離開了寐床的懷抱,還是不甘願醒來。學校遠在距離H城約莫四十分鐘左右路程的X鎮,每朝的首班校車表定六點五十分出發,沿途接載住不同區間的學生,一站一站,走走停停,實際到校至少得花上一個鐘頭。若逢烏暗雨天,視線不良,路況不佳,便又另當別論了。

年邁巴士一跑,全身關節嘎啦作響,攤開書想考試前抱一下佛腳,頁面上的字全顛簸成一團黑芝麻,瞌睡蟲也一起抖落滿腳邊,更甭說補個小眠。我習慣靠窗的位子,不去意識目的地,且當作旅途中,一路看晨間空曠清新的商街、密集樓房退場,低山田野接力的景物嬗遞。

一輛車裝滿青春乘客,隱隱騷動的氣息,掩藏在白衫藍褲的制服底下。多數面孔都是熟悉的,但並不相識,好像每個人都有默契彼此緣分不過就這麼一段路途,沒必要有更進一步的交集。但也有例外的。男孩V,三分頭,膚黝黑,齒白,二年級學長。曾幾次眼神的招呼過。座位都是隨機挑選,見坑就填,有次碰巧並肩同坐,V主動攀談。我早已不記得他姓啥名誰,但我一直沒忘,閒聊間,我的名字被他在脣齒間反覆咀嚼,像顆水果軟糖,他說,喊起來特別親切感。

男孩C,濃眉,深眼窩,挺鼻,薄脣,混血般洋氣的臉。最末一站,往往座無虛席,但一上車,他仍會照例伸長脖子,為牽在手裡的女孩搜尋空位。拉環下,瀏海蓋額的女孩被護在C撐開的雙臂裡,頭低低像隻依人小鳥,很羞赧的樣子。我猜女孩寧願是站著的罷,有時我幻想,若我可以是那女孩,也會如她那樣總是一抹淺笑在梨渦。

與C熟識,同站搭車的男孩W,高三生,眉目清朗,像駐著一片永遠的晴天,菱角嘴脣透露一絲不知是堅毅或倔強,旁分的頭髮服貼,絲毫沒有夜枕過痕跡,一款一式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格外平整亮挺,漿過似的。他於我有一股無名魔力,視線僅僅是掠過他,心情就會像含了一口鮮乳布丁般綿綿軟軟。除了窗外,他也是車裡的一道風景。偶爾,候車隊伍裡不見他身影,我便忍不住疑揣是睡遲了,或抱恙請假?

回想起來,天主教創辦的學校像座牢,卻又是當時不得不進的安身的籠。

高中聯考被淘汰,轉考工業職校是繼續升學的合理選擇,除了一紙文憑也可習得一技之長,以謀後路。資訊科額滿,改報名電子科,孰料,後來那些個歐姆定理、串並聯電路、交流電路與直流迴路等專業科目,一進腦袋全成了恐怖的短路災難,面對紅吱吱的荒唐成績,年輕的自尊心假裝麻木才勉強卑微苟活。

導師T,估摸約三十好幾的單身男子,名中有樹,長得也如一棵樹般拔高。曾在周記裡試水溫,小吐憂鬱,卻遭以「專心課業,不要想東想西」草草應付,我不算敏感也明白,看起來和善的T不是個能傾訴的對象。

我知道自己內向沉靜,但絕非孤僻。就像安於寂寞,也不一定要窩住洞穴裡。

鄰座的男孩M,鳳眼,寬鼻翼,微捲的細髮塌扁,總讓我聯想費茲傑羅。大概都是說話笨拙的人,我們不交換日記,但交換紙條。不確定誰先遞出第一張,方塊的、狹長的或畸零的紙片,後來都是我們溝通大小煩惱、抱怨嘮叨的渠道,相對的,反目時就成了一條條戰壕,任何刀槍彈語,進可攻,退可守。若不幸短兵相接難免,雖不真的肢體衝突,但M慣用雙手緊扣我雙腕的技倆,輕而易舉就箝制我,屢試不爽,也許不是我弱無縛雞之力掙脫,而是我總分神他掌心涼涼的濕意是手汗,或緊張?

周記不能無病呻吟,我將滿腦子胡思亂想創作成篇,謄錄青色封面的空白作業簿上。我一頁一頁浪漫編織的那些字,M既是不二人選也是唯一讀者,共感的,他慷慨眉批回饋鼓勵,不中意的便不置可否,像盡分義務般有看過就好。認真推究,那些寫給M閱讀的本子,該是我之後埋頭撰起言情小說,甚至出版成冊的濫觴。儘管那些愛只是風花雪月的小說,到底不過海量的租書市場裡快速消耗的即期品,卻是我始終珍視,好好收藏著,再也寫不出的作品。學業挫折,讓我逃遁隘仄但倍感安全的想像世界裡。那時,我痴念編寫的故事也能印上美麗少女的書封,在書店漂漂亮亮上架。

當願望仍是一顆未破殼的蛋孵著,我已先見識男孩P令人驚豔的繪畫才華。

P的深膚色是巧克力牛奶,寬厚的嘴笑咧開來會露出空缺的第二小臼齒。學校所在的X鎮是客家人聚落,而P是土生土長在地客家子弟,我與M偶會頑皮,聯手作弄,學舌他濃濃的鄉音腔調,尷尬的咬字,但溫吞的他從不惱火計較。我們仨算是標準的物以類聚,測驗或功課都無法相互支援,半斤八兩的那種。夢想是因為說給親密的人聽而熠熠閃爍,原來一直深藏不露的P,知悉我的白日夢後,帶來一摞圖紙,那些以粉彩、黑白炭描等技法表現的肖像畫,筆觸線條、顏彩調度乃至神韻,流暢而栩栩生動,毫不遜於市面上小說的圖封。我嘖嘖驚喜,又羨又崇拜,幾乎是挾友情要脅,纏著央著他以後一定為我的小說作畫,他應允了,但謙稱還是摸索階段,必須等到把畫筆練得更成熟精湛才行。

在卡帶Walkman被教官列為違禁品,沒有智慧手機只有BB. Call,網路是龜速撥接上的一九九四,所謂的娛樂與今相比,簡直貧乏得可憐。周六半天課,正午放學,不想從午到晚呆看還只有無線老三台,沒有第四台的電視節目,與M和P約好,就投幣撥通公共電話知會家人,晚一些再自行搭公車回家。而住在反方向F鎮的M總是陪我等車,錯過一班,他就與我一起再等下一班。就算天光已黯黮。

週六的下午悠閒,像跳越到了現實之外的平行時空,沒有老師與課本,拋開基本線性電路學,我們三人晃出校門,走下一段大陡坡,到鎮上覓午食。窄窄的街,幾隻野犬攪和幾隻浪貓,循著食店噴逸的香氣遊蕩,夾道的兩排矮平房,有磚瓦厝,有水泥建物,也有鐵皮屋,最高的樓不出三層。街頭到街尾,可供選擇的店家不少,但都必備粄條一項,像是正字標記,也如同一種「沒有這一味怎麼有臉在客家庄立足」的態勢。我承認不甚愛那寬寬粗粗的白米條,但衝著銷魂油蔥、鹹香湯頭,還是可以呼嚕嗑掉一碗公。

人散樓空,從鬧哄哄復歸平靜的校園,似乎乘倍數放大許多。行過階廊,穿過密集課室,經圖書室、實習大樓旁側捷徑,抵參天綠木環繞,擘有一方籃球場的後操場。漆落斑駁的司令台,緊鄰一片田地,稻熟時節,穗海浪湧,休耕期間,油菜花嫩黃搖曳。我們盤踞其上,各據一隅,翻漫畫寫字畫畫打屁,分析金曲龍虎榜喜歡的歌手排名戰況,又多麼期待哪部院線將上映的好萊塢電影。我們也看籃球場上,男孩ㄅㄆㄇ與ㄗㄘㄙ鬼吼鬼叫,熱烈廝殺的鬥牛賽,而我知道自己總是多看一點──男孩ㄆ汗透貼身的背心,ㄗ赤膊的精實線條。

數不清多少個周末下午,我們聚在那兒,彼此伴著,春夏秋冬,看夕陽,吹著風,聽張狂蟬濤,吃刨冰,咂艾草菜包......M會撿蛻遺泥土的蟬衣,觀察阡陌紋理,而當P順手抓起跳過眼前的田蛙,我必定雞皮疙瘩,不敢靠近。

直到二年級結束,迫於挽救不了頹爛成績的現實,我轉學了。

往後的日子不再交集,點滴心情不再碰撞,各自的事都是各自的,距離在時間裡拉得更闊更遠,聯繫漸疏,我寫得滿滿的作業簿,再也沒有一個M會捧讀,而與P約定的合作終淪成一個虛無的承諾。我有一幅半尺見方的靜物寫生油彩,畫中有一顆紅蘋果擺在桌角,像誰隨手擱著就忘了。那是P在我將離開的那年聖誕節送給我的禮物。至於M,我收過幾封他從軍中捎來的紙信,紅線格裡的字跡如昔,但客客氣氣沒有親暱,簡短的問候,近況幾句,似乎就再也沒有什麼賴以為繼了。

與M、P、我一樣同窗,但不屬於「一起混」的男孩U,單眼皮,眉淡,白皙,作怪的點子層出不窮,說壞不壞,就是痞子氣。他熱衷的話題,除了任天堂Game Boy的遊戲卡,還像個消息靈通的報馬仔,特別清楚哪班的學姊好迷人,某班的學妹超可愛。

學校採行男女分班,教室分配是樓上男,樓下女,平素下課十分、午休的往來,雖不涇渭分明,卻自動圍了一道結界,像張隱形電網不可隨便觸之。也難怪C在校車抵校、出停車場之前都捨不得鬆開女孩的小手。走廊上,常見U趴伏綠色欄杆,梭巡的目光忙著追獵那熙攘的褶裙飄飄,像隻蜷在池子邊的貓,垂涎水中自在優游的魚。向來與U平平泛泛,少有瓜葛,已模糊什麼機緣,那次他會一屁股撐坐我對面的椅背上閒扯淡,又什麼緣由,即便在嘈亂的教室,近旁還杵著另一名同學,他還是輕輕鬆鬆,無所忌憚,不覺違和地對著我:「如果你是女生,我一定追你!」

非告白,也是類告白的那句話怎麼發生的?我壓根不解自己哪裡誤導了U的遐思。我不覺慌,不覺甜,卻是被徹底窺透般的赤裸感。U當然不會知道,我曾渴望自己是一個女生。

小時候,鬧著要跟大人出遠門,安撫哄說買機器人好嗎,不要,芭比娃娃呢,奏效。大了些,我會偷穿媽媽衣櫃裡那條絲滑的連身裙。躲在房間,把紅色尼龍繩撕得細細像流蘇,再一綹綹編成髮箍狀,繫綁頭上,我也有蓬鬆如瀑的長髮。廟埕野台歌仔戲演出,我一定不錯過開場的「扮仙戲」,台上繡帔彩裙的小旦仙女,頂飾熠耀生輝的珠翠花簪,水袖婀娜,蓮步搖搖,不可方物得讓我也盼想穿上那一身華麗。見電視劇裡曼妙凌空的潘迎紫,心嚮不已,戴穩手工假髮,薄毯一披,跳上床鋪,躍下椅凳,我也是《靈山神箭》裡飄逸絕塵的白羽霜......

那個內心的小女生,後來成為我──被一些男孩親近,也被一些男孩吸引的男孩。

是一如既往的一天。也是那天,我失去心愛的風景,男孩W。

放學了,沒磨蹭,及時在校車上占得一席走道位。學生們陸續上了車,推搡中,男孩W佇停我身旁,他靠得很近,身上的草香幽幽。

車開了,望著窗外,頭頂時而拂過W淺淡鼻息。老巴士咿呀震動,晃蕩間,肩頭被團肥軟的什麼碰著,隨著車子的律動,一下輕觸,一下壓擠,像持續在打著暗號。當意識到那是W的褲襠,我僵直如柱。想移動,卻怕是回應,不動,又滿懷躁動是他無意,或我多心?有點病態嫌疑,但那混亂的詫然悸動,沁痠泌麻,真像一小塊明知會疼,竟忍不住指摁的瘀青。很快地,W到站,我看著他下車的背影,卻只看見了若無其事。直到W畢業前,我都不敢再看向他,因為眼神不是洩露太多,就是問得太多。

一九九四過去很久,很久了。

或多或少,我都已有所改變,但記憶裡那個十七歲的我,與那些距離既近又遠的男孩們,依然不變,年少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