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的《月老》,乍看是說愛情,實際說的是佛理

文:綰之

《月老》的故事分主、副二線進行,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為主線,馬賊鬼頭成的復仇故事為副線。主線是十分標準的愛情公式:青春運動型男主角,愛上成績優異的女同學,一直追求女方;相愛後因某原因分開,最後放棄執念,成全女方。

主線相對平穩,但副線則藏了不少驚喜,甚至發現有許多地方契合了佛學理論。事後查閱網上影評,大多評論仍然採用典型分析愛情片的視覺來看《月老》。在此,筆者嘗試建構一套從佛學著眼的角度,重新審視《月老》。

佛學基本概念

入正文前,必須先認識一下基礎的佛學理論。在佛家眼中,世間一切有形與無形的存在,都是由「因」(主要因素)與許多的「緣」(輔助因素)結合而成的(佛家語:因緣和合)。舉例來說,種子是因;陽光、空氣、水份是緣;因、緣都齊備了,才會開花結果。

換言之,世間萬物都是因、緣「碰巧」結合才出現的,而因緣可隨時結合,亦會隨時離散,事物並沒有一個確實存在、永恆不變的本體,因此一切皆是空無、虛幻的(佛家語:緣起性空)。

人有許多執著,但當執著的對象必然是「空」的時候,便注定會落空,因而失落、傷心、惘然、痛苦,即所謂「有漏皆苦」。佛家當中的「我執」、「貪」、「癡」、「求不得」等術語,大抵都是描述這種由執著而生的痛苦。

因此,想要離苦得樂(涅槃),當中的必經階段便是「遣執」,消除自己的一切執著、執念,也就是網絡上常說的「斷、捨、離」。

關於「遣執」的覺悟,又會分為兩種:頓悟與漸悟。兩者的字面意思很顯淺,「漸悟」是逐級領略佛理,然後真正領悟;「頓悟」則是在一剎那間領悟。

要留意一點,頓悟指的,並非是無緣無故便忽然頓悟,而是透過不斷的修行、歷練,累積智慧(即使受歷練者可能自己沒有意識到累積),然後在某個觸發點融匯貫通,便領悟了一切。(頓悟的概念非常重要,下文會再提及。)

故事主調:緣起性空

故事開首男女主角初遇,男方(石孝綸,柯震東飾)便對女方(洪菁晴,宋芸樺飾)一見鍾情,自幼童時期便已不斷要求洪菁晴嫁給她。此段其實早已揭示了全套電影的主調,有一次洪菁晴提出,要待大家都長大了,才願意成婚。石孝綸問:「那我們怎樣才算是長大了呢?」,洪菁晴想了一會便答:「等你知道,什麼事都會變來變去的時候。」

有簡單讀過佛學的話,會發覺這句對白正是佛家真諦。「變來變去」的原因,便是世間的因緣不斷和合又不斷離散,根本沒有一個常住不變的本體,因此一切必將歸於空無。不論愛情、仇恨、甚至人的本身,亦復如是。這裡也預示了劇情的走向,所有愛恨情仇都被化解,重新洗牌。

劇中將對「變來變去」的體悟稱為「長大」,其實不過就是佛家所謂的「覺悟」。

遺忘、執著與救贖

個人認為副線是全劇的「戲玉」。馬賊鬼頭成在五百年前被官兵圍堵,危急關頭被一眾結義兄弟下毒出賣,一人一刀將鬼頭成殺死。他死後仍然執著於這段仇怨,即使在地府被奴役、囚禁了五百年,還是一心要回到人間復仇。

只是當他回到人間,向早已多次轉世的兄弟們尋仇後,才發現他們早已忘卻當年的事情。即使鬼頭成用盡各種手段折磨他們,似乎也無法喚醒其記憶。這裡便衍生出了一個問題:當仇恨的對象早已忘記舊日恩怨的時候,仇恨又該向誰去尋求化解?

這裡讓我想起了魯迅的短作《風箏》。

故事講述他年幼時,刻意毀掉了弟弟親手製作的風箏,認為那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直到中年,才意識到自己間接毀掉了年幼弟弟的精神寄託,於是向弟弟重提舊事,希望得到對方的寬恕。然而,弟弟卻什麼也記不得了,根本無從說起,於是作者只能一直懷著那細小而沉重的虧欠。

事後魯迅的反思很精警:「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這句話似乎也適用於《月老》。當然,《風箏》與《月老》兩篇性質未必相同,一個是自己虧欠了別人,一個是別人虧欠了自己;一個希望自己可以得到寬恕解脫,一個希望可以報仇雪恨——但其實鬼頭成的最終目的也是尋求自我的寬恕解脫,不過他自己尚未意識到這點而已。

既然仇恨已被忘卻,那麼恩怨又該向誰去尋求化解?在此導演給出了一個很「妙」的設定:蟬。

在鬼頭成前往殺洪菁晴的一段,他的執念強到了極致,執著於復仇,同時也執著於找到復仇的方法;但在現實中既報不了仇,又得不到解脫,剩下的唯一路徑,便是成魔。於是他渾身開始爆發強大怨氣,快將在人世入魔,即使牛頭馬面用盡全力,也無法遏止他。

此時石孝綸憤然拿起長矛,直刺向鬼頭成,一邊刺,一邊不斷地問「為什麼」。但在刺下去的那刻,石孝綸忽然看見了自己的前世:原來他曾經是一隻蟬,有次在石上翻倒,正在被一群螞蟻圍食;忽然有人伸出了手,輕輕將牠拈起,吹掉身上的蟻群,這時牠才得以生存,渡過了愉快的七天;而那救牠的人,正是前世的鬼頭成。

回憶起的一刻,石孝綸驀然拋下長矛,跪倒在地,不停的用力叩頭,重覆說:「謝謝、謝謝!那七天,我很快樂!」。聽著聽著,鬼頭成慢慢也就悟了,回憶起那天的這件小事,想起那天「救蟬一命」時的滿足;想起那天與一眾兄弟蹲在山上,義妹拋花生給他吃;想起那天風和日麗,一眾山賊如小孩一般無憂無慮,當原定要伏擊的商隊到來時,鬼頭成忽然放棄計劃,只說了一句:「今天,不殺囉!」,就此心滿意足地離去。

日子曾經可以是多麼美好。回憶過後返回現實,鬼頭成忽然便像放下了一切一般,只是淡淡地說了兩句「舉手之勞」,就此化去。這一化,也就消解了五百年的恩怨。

頓悟

此段情節乍看之下略嫌突兀,但若結合前文提及的「頓悟」來看的話,一切便都順理成章。頓悟指的是透過不斷地修行與歷練累積智慧,然後在某個觸發點融匯貫通,達到覺悟。

在電影中,鬼頭成的復仇旅程便是他的歷練,從執著,到惘然,到幾乎入魔,過程當中累積了許多經驗,而這些經驗既可引導他覺悟,但同時亦有機會引致他入魔。

幸而遇到了石孝綸,那一剎那間的善念「點醒」了鬼頭成:巨大的復仇執念,與最微不足道但同時洶湧的善意與感激之間,形成了巨大張力,促使他明白到所謂善惡背後,那「空」的本質,除了執念以外,其實甚麼都沒有,甚麼都不重要,就此頓悟,得以解脫。

鬼頭成耗盡五百年,透過復仇來化解怨念,但最後竟在意想不到的轉念之間解脫,其實也就印證了先前牛頭所說的:「彼岸就在眼前。」

而我個人認為,電影當中最精妙之處,在於鬼頭成頓悟的「引路人」。表面上看似是石孝綸的說話超渡了他,但實際上卻是鬼頭成他超渡了自己:早在五百年前,自己無意中種下的善意,卻在五百年後最關鍵的一刻,借由石孝綸的說話重現,當年那微小的善意瞬間化解了自己的執取,而一切都只是「舉手之勞」,這也是電影中另一處重大張力的呈現。

事實上,這一點的伏筆一早便潛伏在鬼頭成的念珠上,本來他的二十顆念珠近乎全黑,上面只有一個極細微的白點,像一顆種子;直至鬼頭成如釋重負地說出「舉手之勞」的一刻,白點就如開花結果一般,突然綻放出耀眼光芒,照亮了整串念珠,也就昭示了現實中鬼頭成的解脫。佛家有所謂的「種子識」,大抵便是這個意思。

鬼頭成到底放下了甚麼?

如果只是用最淺層的角度去理解《月老》,那當然可以說鬼頭成的解脫是因為他放下了仇怨。但再仔細思考,便會引起一個問題:是否任何人只要放下仇怨,便可獲得解脫?如果此邏輯成立的話,是否代表只要我沒有憎恨任何人,沒有仇怨,便可馬上得道?

所以我認為,鬼頭成最後得以解脫,當然是由於他放下了對「仇怨」的執著,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同時放下了對「如何解脫」的執著。

鬼頭成抱著極大的怨念來到陰間,但他並非從死亡的那一刻便決意復仇,他也曾經試過以較「溫和」的方式來讓自己解脫,因此接下了閻羅委派的差使,擔任牛頭馬面的一員,以此贖罪同時累積陰德。

但在年復一年的工作以後,他發覺仍然無法忘記仇恨;更痛苦的是,那個象徵解脫的彼岸,一直都在彼岸,不論他積了多少陰德,中間還是有著一段不可跨越的距離;這才使他踏上了復仇之路,但結局我們都知道了。

在最後大戰前,他悲憤地控訴:「懺悔!放下!輪迴!通通都是閻羅王拿來騙鬼的!」,這句說話反映出了其實鬼頭成同樣渴望找到解脫的方法,但現實中的他卻走上了絕路,心中懷著對「如何解脫」的執著,在原先的仇怨以外,又另外為自己上了一道枷鎖。越是刻意追尋,彼岸便越顯得渺遠。所以當結尾鬼頭成不再執著如何解脫的那刻,偏偏就得到了解脫。

再回顧他以前的方向,在地府做過牛頭,累積陰德;回到人間逐一尋仇,以命抵命。而不論是累積陰德,抑或以命抵命,都是一些「量化」了的概念,彷如計分制一般,以為積了陰德便可加分,到了滿分就可解脫;但這時便已深陷於這些概念當中,只留意到面前的加分扣分,迷失了大方向。唯有把「解脫」的概念本身都放下,不刻意追求,這才是真正的放下,方得解脫。

明白了這點後,再映照一下由眾多亡魂擔任的月老、獄卒、孟婆等地府職員:他們好事做盡,陰德全滿,整串念珠都變了白色,但為何他們得到最「好」的結果,仍然是永劫輪迴,而非飛升彼岸?答案昭然若揭。

辨:九把刀有意識化用佛家學說嗎?

最後順帶一提,雖然我們常說「作者已死」,但筆者相信作家的個人看法可以為我們另闢蹊徑,或者佐證我們的分析。於是,針對上述問題,筆者查找了一些資料,在九把刀的Facebook上看到了〈月老論文(關於鬼頭成的執念與放下1/4)〉等幾篇他的文章,讓我相信他在改編劇本時,應該是有意識地化用佛家學說的。

例如在上述的「月老論文」中,他便提到了「儘管你生前是一個好人,死後也是一條好鬼,但你的靈魂裡還是累積了很多各式各樣的執念,這些放不下,就讓不分好壞的靈魂都變得很沉重,無法前往下一個維度」,當中提到的執念阻礙靈魂通往彼岸,其實便是源於佛教。

佛教認為眾生之所以陷於六道輪迴,是由於「我執」、「我愛」、「煩惱」、「業力」的存在所導致,也即九把刀統稱的「執念」。「月老論文」下段更直接提到「那些光芒其實就是純淨無雜念的靈魂,它們沒有執念,毫無牽掛,方得從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不分陰陽,脫離業障的無限引力」,所謂「業障的無限引力」,不過就是佛教所謂的「業力」。

從九把刀的這些補充文字當中,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對佛學,至少是對輪迴、我執、業力等概念是有基本認識的,並且有意識地化用到電影當中。

結語

除了上述論點之外,其實《月老》尚有許多值得分析之處,譬如整個世界觀的構成、因果報應論、閻羅是否刻意安排這場劫難、以及閻羅在多個場景中的方便示現等,留待有機會再探討。

總括而言,《月老》遠超於一般商業化愛情電影,立意以及人物、場景的塑造均充滿驚喜,甚至可以說是超出了九把刀過往的任何一套電影作品,必定不能錯過這齣難得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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