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的白衣女郎和老南方

《亂世佳人》在服裝細節上十分講究。(本報資料照片)
《亂世佳人》在服裝細節上十分講究。(本報資料照片)
《亂世佳人》被視為最成功也最具爭議的電影。(本報資料照片)
《亂世佳人》被視為最成功也最具爭議的電影。(本報資料照片)
《亂世佳人》運用色彩政治縝密建構一個白人權貴世界。(本報資料照片)
《亂世佳人》運用色彩政治縝密建構一個白人權貴世界。(本報資料照片)

若要評選影史上最精采的開場戲,《亂世佳人》絕對是榜上有名。從這段「短小、卻不短小」的序幕當中,鏡頭運用漫天的白色為故事定調:在繁花如雪的好天氣,一個穿著純白裙裝的妙齡少女,手持白花,斜倚在白色大屋的前廊,身後還有幾隻幾近全白的牧羊犬穿梭而過,隨著少女起身奔去,影像跟著帶出青空上的幾縷白色浮雲,和綠茵草地上的白孔雀。這就是我們的女主角郝思嘉(Scarlett O’Hara),在各色各樣的白光映襯下躍入萬千觀眾的眼簾,也在這關鍵性的開場鏡頭,無數的影迷就這樣的愛上了這個美麗、純潔、又叛逆的白衣女子。

近一個世紀以來,許多女孩的心中都住著一個郝思嘉,渴望能穿上她那襲夢幻白紗,穿越回到上世紀經歷轟轟烈烈的時代冒險。

《亂世佳人》歷久不衰的文化影響力,使得在80周年紀念回歸大螢幕時,仍引起許多台灣年輕世代觀眾的迴響。

然而,在少數族群意識抬頭的今天,我們無法否認《亂世佳人》中對於南方莊園制度的美化,是有意識的為血腥的奴隸史「洗白」,電影和小說的敘事觀點也只存在南方白人權貴的單一視角,那些在底層受難掙扎的人,反而被刻意的消音、醜化。這使得今天人們在重新檢視這部作品時,無法避免得限囿在擁護/撻伐經典的思考對立當中。為了跳脫這種二極思維的討論模式,我試圖以Scarlett的白衣所串起的白色意識形態,重新檢視它的矛盾與魅力。

■好萊塢的彩色電影實驗

Technicolor技術自1910年代問世以來,經歷過幾次的技術改良,直到1934年的電影《浮華世界》(Becky Sharpe)全面採用最臻成熟的technicolor技術攝製,成為了影史上第一部真正的「彩色電影長片」,正式開啟了英美電影對影像色彩的探索和嘗試。

全程採用technicolor拍攝的《亂世佳人》,無論在製作成本、影片長度上,皆打破了當時的紀錄。這對於僅製作過2部全彩長片的David Selznick和米高梅而言,這是一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巨大挑戰。除了演員好、劇本好,要如何精準捕捉千變萬化的色彩,並將之以深化到電影敘事語彙的脈絡中,對於這些拍慣黑白電影的製作團隊而言,是一個浩大的試驗。

以服裝設計來說,負責本片戲服設計的Walter Plunkett在製作女主角郝思嘉著名的帷幔服裝時,他得從各式各樣的綠色布料中反覆配搭與測試,才能夠作出「久曬斑駁的天鵝絨綠」,而且還要讓藍眼睛的Vivien Leigh在穿上這套服裝後,眼睛能變得更綠一些(小說中提到,Scarlett有一雙淺綠色的眸子),可見得為了精確有效的把色彩呈現給觀眾,團隊在前置作業上費了不少工夫。

事後證實,他們的嘗試成功打開了電影藝術的宏大格局:從烽火連天的亞特蘭大之淪陷,再到暖橙夕陽照耀下的廣袤土地和黑色人物剪影,大量豐富的色彩美學應用,開創了彩色史詩電影的先河,也細膩的捕捉靈魂人物郝思嘉的愛憎嗔癡。從電影開場的段落,電影製作團隊就開始運用白色所象徵的青春、純潔、天真,宛如把初入社交圈的名媛閨秀(debutante)展示給眾人般,帶出了這位貫穿整部長篇故事的浪漫女英雄,也成功的把原本籍籍無名的英國演員Vivien Leigh推上影壇最高峰。

■白色裙裝背後的

白人優越意識

提到《亂世佳人》的代表服裝,許多人首先會想到的是郝思嘉那襲白底印有綠色之條紋的輕紗禮服、窗簾裁製的綠色幃幔裙裝、抑或是綴有浮誇羽飾的猩紅色晚宴服,不會是她出場穿的白色層紗裙裝。以顏色創造的戲劇效果而言,多虧technicolor技術,服裝設計師Walter Plunkett運用紅/綠二色的象徵意義和鮮明的視覺效果,使得這些服飾在處理戲劇衝突上位居鏡頭焦點,讓觀眾直接透過郝思嘉身上的服裝感受到她的情緒變化。與搶眼的紅色和綠色相比,白色給人的感覺較屬乾淨、平和的色調,不過Walter Plunkett最令人嘆服的地方,在於他可以在無煙火氣的白色棉質裙裝上,賦予更多的解讀面向。

在服裝設計上,Walter Plunkett還是保留了美國內戰時期女裝的「大袖、蓬裙」輪廓,但在細節設計上結合了30年代的時尚美學,採用轟動當代美國電影圈/時尚圈的Letty Lynton Dress,以層疊堆砌的裁縫技法,讓衣服的肩袖與裙襬宛如發泡奶油般的蓬鬆輕盈,使得女主角Vivien Leigh在移動時能散發出如仙女漫舞般的靈動感。

這種以1930年代手法重新演繹19世紀中葉的服裝,不僅是設計師Plunkett對南方佳麗(Southern belle)風采的浪漫主義式(romanticism)回顧,純白蟬翼般的層裙和袖襬所形塑的「不食人間煙火」,一如Letty Lynton的潔白紗裙帶領觀眾暫時脫離經濟大蕭條的現世苦痛,在精神上對往昔美好時光的緬懷,郝思嘉的白紗裙裝就是引領觀眾回溯到美好戰前歲月的記憶載體,把觀眾帶往純淨無瑕的南方樂園。

除了這套建立觀眾情感認同的白色裙裝,電影開頭安排的一系列白色符碼:白色大屋、白色花束、白色花朵、白色犬隻、白色雲朵、白色孔雀、白人仕紳淑女、還有郝思嘉服裝上的白色棉花。當鏡頭拉近到女主角的臉孔特寫時,螢幕呈現的是她白瓷般細緻的肌膚、散落髮梢上的白色光點,好像是覺得畫面不夠白,因此還要給它增添大量的白色。

這些藉由色彩政治縝密建構的白人權貴世界,一方面招來美化奴隸制度的疑慮,一方面也讓人不安地聯想到 D. W. Griffith名震影史的爭議默片《一個國家的誕生》(The Birth of A Nation, 1917),在這部電影的海報上,一個蒙面的白衣騎士揮舞著銀亮的武器,身騎白馬,也是應用顏色敘事強而有力的把三K黨塑造成維繫美國社會秩序的正義之士,宛如神祇般地降臨世間。

若說電影敘述以白色為媒介,棉裡藏針的把白人優越主義(white supremacy)植入影像當中,郝思嘉綴有蕾絲和層紗的純白裙裝就不再單純是純潔、年輕的南方麗人剪影,同時也是彰顯她的上層白人的身家背景,還有她驕橫、自私的個性。電影有意提醒觀眾,郝思嘉的父親是集財富權勢於一身的奴隸主,而這樣優渥的生活條件才能使得她坐享榮華,宛如天之驕女般對著眾人頤指氣使。若觀眾還記得電影開場的戲的話,鏡頭在郝思嘉起身奔離主屋的下一幕,就接到收工返家的黑人奴隸,襤褸粗布上印著整天工作累積下來的汗水和泥土,與乾淨潔白的郝思嘉形成鮮明的對照,也意味彼此的階級不對等:即使在炎熱的天氣中,身為白人貴族的郝思嘉還能奢侈地穿上白色棉製衣裝,享受由黑奴辛苦勞動所提供的舒適生活,完全不愁汗水和塵土會在她無瑕的臉蛋和服飾上留下難看的印跡;這也說明,在她的成長經驗中,黑人奴工雙手奉上昂貴的物質供她享受是理所當然的事,棉花田上的胼手胝足是她所看不見的。

作為一部影史上最成功、也最具爭議的電影,許多人對《亂世佳人》的情感可說是又愛又恨。愛的是作品有血有肉的把時代女性的愛恨情仇刻劃得淋漓透骨,恨的是小說的世界抹去了底層黑奴嘶啞掙扎的真實音聲。如同郝思嘉那套由血汗織就的浪漫白色裙裝,美麗卻漠然把記憶停駐在屬於白人權貴的美好時光中。

或許是這樣的矛盾與複雜性,使得這部作品在時間的淘洗下,歷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