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分類無法解釋多元人格,心理學家眼中MBTI只是「比較複雜的幸運餅乾」?

文:丁冠惟

近期MBTI在台灣網路社群的流行與受到的質疑實在不成比例,恰逢國內有辯論賽事將此議題的爭論作為正式辯題,遂著本文,盼能拋磚引玉。

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被泛稱為MBTI測驗,是一種廣泛使用的性格評估工具。近年在社群軟體的推波助燃下,大家彼此分享自己的「人格類型」,掀起了一股MBTI指標的流行風潮。然而,伴隨其廣泛的流行度而來,MBTI測驗在心理學界「偽科學」的質疑也不曾減少。

MBTI是由兩名美國人——凱薩琳·庫克·布里格斯和她的女兒伊莎貝爾·布里格斯·邁爾斯所建構,最早於1944年發表,MBTI聲稱自身基於卡爾·榮格的心理類型理論,通過一系列問題評估個體在四個維度上的偏好:外向(E)與內向(I)、感知(S)與直覺(N)、思考(T)與感覺(F)以及判斷(J)與知覺(P)。

但該指標的理論基礎十分薄弱。

首先,兩位發表人沒有受過心理學的專業訓練,亦未擁有相關背景,而支持該指標有效性的研究有三分之到一半都是由邁爾斯&布里格斯基金會所主持,並刊登在中心發行的《心理類型期刊》,引發強烈的學術倫理與利益迴避質疑。

無獨有偶,有多項研究指出MBTI的重測信度非常低,當受試者在幾周或幾個月後重新進行MBTI測試時,有高達50%的機率會被分到一個不同的性格類型中。

顯見MBTI在學術界並非受到廣泛認可,更遭心理測量學者Robert Hogan譏諷,在論文中批評「大多數人格心理學家把MBTI視為比較複雜的幸運餅乾。」(Most personality psychologists regard the MBTI as little more than an elaborate Chinese fortune cookie )

簡單介紹MBTI指標在專業社群的尷尬處境後,本文將在下方具體指出MBTI指標的三個問題。

類型論的局限:二元分類無法解釋多元人格

心理學有兩種主要的方法來解釋人格。

類型論 (Type theories)認為個體可以被分類為特定的人格類型。而特質論(Trait theories),則以多個互不相斥的性格光譜來解釋人格,強調每個人都有多種特質、只是每種特質的強烈程度有所差異,主張人的特質是複雜且難有放諸四海皆準的分類法可以解釋所有人的性格。

例如,採行類型論為基礎的MBTI指標,會將人分成外向與內向兩種類型,外向的程度多一些、就相對地內向的程度少一些。而以特質論為基礎的五大性格量表,在外向性(Extraversion)的特質上也會有外向性高、外向性低的程度之別。

雖然乍看之下似乎沒有太大差異,但類型論卻會把「51%外向、49%內向」結果的受測者強行分為外向的人格類型、「49%外向、51%內向」結果的受測者分為內向者,但這兩個人的差別真的有大到需要分為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格嗎?而以特質論為基礎的五大性格量表,便不會把稍微偏向外向、或稍微偏向內向者分為兩個不同類別,兩者的差異僅僅會體現在外向性這一指標的分數高低罷了。

令人頭疼的是,這種外向分數只比內向高一些、或低一些的情況其實很常見,大多數人都會落在常態分佈的範圍中,罕有極度外向或極度內向的人。也就是說大多所謂「I」人,也不是真的多內向,可能相比「E」人只是更內向一些。而MBTI指標卻會把差異極小的多數人,推向互斥的兩個極端處。

這與大多數二元論的困境很相近,人們總想被分類到一個群體之中,期待有一個標籤可以完全代表自己,但卻忽略了人的多樣性導致人的類型本就是多彩而不受限的多維度光譜。

社會學盲:隱而不現的環境因素

上文已提到MBTI在簡單的分類之中,喪失了對個體經歷的完整觀察,對於不同的互動情境缺乏足夠的解釋力。

大家可能遇過一種人,第一印象看起來靦腆內向、也不會在公眾場合侃侃而談發表意見,但這些人可能在私底下跟朋友互動時卻能非常熱絡。這不僅顯示了內向有程度之別,社會心理學家還會進一步問,是在怎樣的場合內向、面對誰的時候內向,在那個場合的權力關係是如何運作的。

因為這不僅是性格差異,更可能是社會階級、族群、年齡與性別的不平等。

社會學家Lauren Rivera在《生於出生,菁英學生如何取得菁英工作》一書中,便提及若要擁有在金融業、管顧業、律師業等工作環境中(作者稱之為菁英專業服務)能自在與客戶溝通的能力,與小時候是否處在會與這些人士打交道的高社經背景家庭中息息相關。縱使皆是耶魯大學等名校的畢業生,仍會因為出身背景而具有這些能力的差異。

無獨有偶,心理學中有一著名的棉花糖實驗,研究者首先給予受試小孩一塊棉花糖,並告訴他們「如果在一定時間內沒有吃掉棉花糖,會給予他們更多的棉花糖。」

根據長期的追蹤,那些在一開始沒有吃掉棉花糖的小孩通常在未來會獲得更高的成就。這個故事通常被大人用來告誡小孩應該要克制慾望、保持耐心,但沒有告訴小孩的是,這些能忍住不吃棉花糖的小孩大多來自高社經背景的家庭,他們不稀罕眼前的蠅頭小利而能做更長遠的規劃。

可見我們的個性並非與生俱來、亦非完全仰賴後天養成的「個人努力」,而是有大部分在種種社會結構的不平等作用下產生。

自我應驗:準確的來源

上文已提到MBTI在簡單的分類之中,喪失了對個體經歷的完整觀察,而錯誤的認知將進一步導致受試者受到測驗框架所困。

例如,受試者若在測驗中被歸類內向者,就可能在這樣的自我認知之下,更少主動參與社交活動、在公開場合發言等,最後就成為了測驗中所歸類的「內向人」。

這樣的自我應驗機制(又稱為自我實現預言、自證預言),通常被社會學用來解釋刻板印象對一個群體的影響,例如女生若被灌輸「男性較適合數理科、女性通常會比較適合文科」的價值,就可能更少參與數理科的課堂討論、更多在文科的活動上投入,以致於最終真正成為成刻板印象中女性擅長文科、不擅長理科的樣子。

在MBTI指標中,也可能發生自我應驗,即受試者將信念付諸為行動,又從行動的結果中強化原來的信念,形成一個不斷增強的循環,不論這個初始的信念對或錯,都將在未來接近這個信念的樣態。

因此聲稱MBTI準確的個人經驗,除了可能來自第一點所提類型論的局限,也可能來源於自我應驗的產生。

若將MBTI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還尚無大礙,但令人擔憂的是,在MBTI指標成為一門「好生意」之後,越來越多職涯測驗等涉及生涯選擇與選才的領域也開始引進MBTI指標。這不僅無法適切的評估一個人真正的特質,反而會使受試者受到測驗結果影響畫地自限。

所以我們應該如何看待MBTI?

MBTI其實也恰恰反映了幾乎所有心理測驗會遇到的困難,當我們試圖用一串量化的數字去形塑人們的心理、感官這些身體經驗時,無可避免地會遇到難以被歸類的靈魂,這些複雜、交織成份難以被輕易化約。我們甚至可以說在這些交錯的意義中,訴求客觀的標準化測量有其原罪。

這背後反映的,是在速食化一種尋求認同與歸屬的焦慮,尤其當MBTI被應用在某些交友場景的篩選上,更可看出我們渴望一種明確的分類歸屬,可以快速將自己塞入一串串數字所組合成的分類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定位。

但在尋找自我的旅途中,實在難有捷徑,了解自我並非按圖索驥就能抵達終點,若我們能擁有更大的勇氣面對探索,或許才能看見更開拓、豐富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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