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韭菜花/李秀軍

李秀軍

從冬至開始,夜一天比一天的長,夢也多了。

家鄉西大甸子上那些開著連奶奶都叫不全名的花兒,在我的眼前一遍遍跳躍,特別是每年的七、八月份,那一條條、一片片,形如小草的山韭菜花,在我記憶深處徘徊……

此時,她們個個彰顯著美麗的身段,長長的莖尖上端坐著十幾個相依的小精靈,宛如白衣少女飄滿山野,不聲不響地蘊含其中,那縷縷清香隨風撲來,叫人有說不出來的遐想。

美,真的好美!

二姐就從那綠油油的韭菜花裏姍姍走來,挎著平時捥菜的小筐,帶著我和妹妹、弟弟,背著大帆布口袋去采韭菜花。 此刻,我的思緒一下子,跑回了令人難以忘懷的年代……

小時候,母親常用我們姐弟采回來的山韭菜,在青黃不接的苦春頭子,給我們炸韭菜醬、蒸雞蛋糕、烙韭菜合子、包三鮮餡餃子,現在,想起來嘴裏直流口水。媽媽告訴我們三伏天臭韭菜,吃了會拉肚子的。所以,至今“夏至三庚”我從來不吃韭菜食品。

那時候的韭菜花,到了草甸子上不用你找、也不用你尋,信手拈來。曠野裏,有許多三五一群、兩個一夥,采韭菜花的大軍,大家唱著祖輩流傳下來的歌謠“韭菜花、青苞米,神仙的日子沒法比。吃口韭菜花,別忘爹和媽。啃口青苞米,媽媽不想你。”不大一會兒,筐滿了,袋子鼓起來了,二姐喊著我們的小名高高興興回家了。路上,二姐還會給我和弟弟捉一兩只藍蜻蜓或大綠蟈蟈,給妹妹採摘不同顏色的山野花編成髮卡戴在頭上,樂得我們忘記了勞累。

二姐的個子矮,像極了母親;一雙杏核眼閃爍著質樸和善良更像母親;她識字不多,但十分敬重文化和有知識的人,同樣像母親;喜歡唱紅歌和東北二人轉,特別關心我的學習,同母親一樣。記得上中學時,每當週六、周日或寒暑假,我最喜歡去的就是二姐家了。她每次總是默默地在我開學前,把事先做好的鹹菜、肉醬分別裝好,每個瓶口都用塑膠布小心蓋好,包的嚴嚴實實給我帶上,偶爾還偷偷的塞給我幾塊零錢,讓我買點兒好吃的,尤其是那秋後新鮮嫩綠的韭菜花泥,讓我現在還記得。那時候,農村的日子幾乎家家都很困難,學校的食堂伙食實在不好,二姐的心我懂。

如今,二姐已是60多歲的人了,兩個膝蓋裏長滿了骨刺,走路越來越艱難,人也日漸衰老。坐車、上樓,還得用手幫助抬起、放下,所以行走多了,是很難受、很痛苦的。可她每年為了讓住在縣城的我和三姐、老弟吃上純韭菜花泥,還是堅持去山上或大甸子上采韭菜花,特別是仲夏的雨後,是誰也擋不住她的。茫茫大草原寂靜無人,道路泥濘,坑窪不平。清晨的露水打濕了二姐的衣袖和褲腿,濕漉漉的侵進鞋殼裏,泡久了十分不得勁。那條帶著假膝蓋骨的腿,時常不聽使喚還隱隱作痛,不小心還會摔倒。但二姐一聲也不吭,目的就是一個。

多采一些,再采一些。

到了晚上,二姐渾身那都難受,特別是那兩條腿和兩只手都會浮腫,用手輕輕一按就是很深的小坑坑,可是再累她必須連夜得把采回來的韭菜花挑洗乾淨,還得用大盆或小三缸空上一夜。否則,做出來的韭菜花泥就不那麼鮮,不那麼好吃了。至於,睡覺時哪兒都疼,我想她尋思著我們幾家人團座在一起,吃火鍋時都讚美二姐的韭菜花泥非常好吃時,就悄悄地進入了夢鄉吧……

近些年,家鄉草甸子上的韭菜花越來越少了,但是二姐還是年年都要從60多裏地的鄉下,把韭菜花做成的泥送給我。聽說,有一種外來物種,叫“刺草”繁殖的特別快,紮人很疼,拔出來還會帶上點肉。所以,二姐采韭菜花時無論怎樣小心,手腳小腿都會讓它或紮或劃出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血道道。

有一次,我去內蒙古克什克騰旗講農業課,在集市上發現有賣純羊絨的護膝,我高興地給二姐買了一副,春節時送給了她。看見她的後背駝了許多,彎曲的雙腿使身體又矮小了,他用伸不直手指的手接過護膝,嘴裏喃喃地說,我大兄弟心裏總是惦記著我,眼裏閃著淚花……那張佈滿滄桑的臉上,泛起燦爛的笑靨。

去年,二姐來我家送韭菜花時,她的左上眼皮上,有個玉米粒大的紅包。我以為是長了啥東西,就問二姐咋回事?她不好意思地說采韭菜花時,不小心被可惡的臭蚊子咬了一口,半個月都沒好。不敢碰,一碰還會腫得像溜溜燈似的。

那天天氣非常的悶熱,沒有風,像下火。那片韭菜花讓她喜出望外,連午飯都忘記吃了。

今年秋天,我的胃做了微創手術,我感覺沒啥大事也沒和單位請假休息,照常上班,不小心抻著了,夜裏疼得我難以入眠。這時,家住松原市的小妹打來電話問我最近忙些什麼?我告知她現況,她立即把我的當下情形在“歡樂一家親”的微信群裏做了告知。二姐得知後一宿都沒睡好覺,一大早起來就把自家最大的還在下蛋的小雞讓姐夫殺了,相約松原、白城和縣裏的三姐、四妹、老妹、老弟、弟妹、外甥女、外甥媳婦等一起來看我,還有遠在青島打工的外甥女們也發來紅包,表示慰問。

二姐,進屋一邊貓腰脫鞋,一邊用一只手扶著始終不大聽話的左腿膝蓋骨,另一只手慢慢打開大布兜子,兩只淺黃色的大雞爪子露在外面,格外搶眼。裏面那圓圓的罐頭瓶子,溢出濃濃的韭菜花味兒,是那樣的清新。她抬著頭,不錯眼珠地打量著我,嘴角微微顫動。見我消瘦的樣子,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兩圈止不住從那爬滿皺紋的眼角淌了出來,聲音不大哽咽著說,大小也是個手術咋不告訴大夥一聲,胃可不是個小事,一定自己多注意休養。我說沒事的,過兩天就好了,還能吃你做的韭菜花泥呢。我望著二姐臉頰奔流的串串淚滴,感覺那淚水比血還濃。

二姐臨走的時候,站在門口十分不舍地望著我,那條病腿有些顫抖,再三叮囑我,一定要注意不要吃太硬、太涼、太辣的東西,多喝雞湯、魚湯、小米粥最養胃。家裏你姐夫實在忙不過來,不能照顧你了。最後還說,等你的胃完全好了,再吃韭菜花泥,這次太忙,要不就多裝幾瓶,讓你們同事也嘗嘗,城裏人大都願意吃農村綠色的……

那天,我獨自躺在床上,感覺胃舒服多了。起來打開冰箱,小心地拿出那瓶韭菜花,捧在胸前認真地看、仔細地想,透過那翠綠的韭菜花泥,我仿佛看到了已經離開我們十幾年老母親,從那芬芳的山野裏緩緩走來,那不就是二姐的身影嗎?

靜悄悄的屋裏,我的眼淚再也禁不住灑滿腮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