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蘭觀點:在印度巴基斯坦裡依舊普遍存在的包辦婚姻

我從沒想過,在一陣熱烈的擁抱與親吻後,淚如斷線之珠,嘩啦啦滴淌不停的人,竟會是我。

摯情的羅西,我的小姑,巴基斯坦婆家的第三個女兒;全家最任勞任怨,最默默為家庭犧牲奉獻、最貌如美玉、目似明星的女兒;曾經長達十年的時間裡,只要我返巴基斯坦婆家探親,她是照料我所有生活起居、保管我所有零散用品的首席「管家」;卻在女大當嫁的婚後,被自己的婆婆逼虐,被年紀比她大的小姑與小叔欺凌,噤聲不敢語兩年多之後,終於在2012年,哭回娘家,訴盡婚居實情。

然而,一次,兩次,三次……每次都在他那軟弱無能的老公哄求下,甘願地又被接了回去。即使後來連她最敬愛的長兄——筆者的外子,也已經威嚇羅西:「立即離婚,帶小孩回家!若不離婚,便斷絕兄妹關係!」然而,羅西依舊謹守傳統舊俗裡、一切都是天命的迂腐婦道,搬抬孩子需要爸爸做為她不得不所以然的悲情藉口,一次又一次款拾行李,坐上他老公的摩托車回去婆家。

諷刺的是,羅西第一次哭回娘家時,只攜一個小孩,後來是兩個,等到筆者的外子也放棄拯救親妹、不再關切她的婚姻之後,最近一次聽到她哭回娘家的消息,羅西已是三個小孩的母親!不過是四年的時間。

從結婚前就擁有我最大的信任與寵愛、結婚時獲得我最多的祝福,乃至於,結婚後依舊接受我物質上最多的私相授與,我總以為羅西該是所有女兒裡,最有資格得到幸福的;然而卻彷彿受到詛咒般,所有悲慘的事情,卻都降臨在婚後的羅西身上,使她成了所有姊妹裡,最遇人不淑、最鬱鬱寡歡、也最厄運連連的一個。

那次,就在我前往羅西婆家探視她的不數日前,羅西抱著兒子側坐在老公的摩托車後座,因為重心不穩,被摔了出去,導致全身外傷;也因此,乍見羅西左眼窩的大片紫瘀那一刻,我心疼地淚如雨下,幾乎認定她又被婆婆施虐了。

雖然羅西趕緊掀開寬大的巴基斯坦傳統寬褲管,讓看更多摔車的外傷,婆婆也使人拎來同時摔得滿臉瘡孔的羅西之子,向我證明一切都是肇因於無法預料的意外,並非來自羅西婆家的凌虐,但我心底的悲傷仍不斷從羅西的不幸婚姻延續而出,一時不能自己,止不住哭泣,不知該如何挽救羅西的婚姻悲劇。

當羅西的老公也現身來向我道穆斯林的問候時,一邊揩淚、一邊拿著筆正記下當時所見的我,連頭都沒抬起來地斜睨著他;我都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沒正眼瞧過他了,即使他的年紀明顯還大我不少。

我無法原諒他,一輩子無法原諒,因為,是他夥同家族設局,將代表我們家前往進行配婚的婆家女眷,引至他親族在城市裡的體面住宅;我無法原諒他,因為,他拐騙婆家女眷,說那是羅西婚後的寓所;當然,我也無法原諒他,將自己姊夫的店鋪謊稱說成是自己的。

與此同時,我也無法原諒婆婆為何如此昏聵,連身家都仔細沒調查過,只憑一面之緣、只走一趟的拜訪、只見過對方一次,便輕率地把羅西的終身大事拍定。

我還無法原諒促成這門婚事的人——我的另一個小姑;她自己的老公已經不怎麼出脫,舉止輕浮、釀私酒……她自己過得也並不怎麼幸福,卻還胡亂引薦了如此一門寡母帶五女、三子的遠親,給自己的妹妹;誰不會想到這樣的婆婆難伺候,誰不會想到這樣的長媳婦進門苦。

圖4-巴基斯坦西北邊城-奎達,婦女上街都穿布卡(作者亞瑟蘭提供)
圖4-巴基斯坦西北邊城-奎達,婦女上街都穿布卡(作者亞瑟蘭提供)

巴基斯坦西北邊城-奎達,婦女上街都穿布卡(資料照,作者亞瑟蘭提供)

我也無法原諒公公,他全心全意惦掛養牛場裡的牛隻,他全心全意維護自己「男主外」的價值、努力養家,卻竟不知為女兒們求覓幸福也是責無旁貸的義務,而將此大任交給「女主內」的婆婆;我無法原諒這個自以為只要負責供養豐厚嫁妝,身為父親的責任也就了了、身為男人的自尊與驕傲也就維持了的世俗價值,尤其,這樣不為人知的民情,還總讓人因此以為這就是伊斯蘭國度的惡習。

當然,我也無法原諒外子,為何不能暫時放下台灣的庸碌生計與匆忙步調,好好為家裡沒讀多少聖賢書的老弱婦孺們,一起分擔包辦婚姻裡可能的風險,以至於羅西的婚姻竟是如此兒戲般地草率決定;他甚至只在台灣憑著視訊、看過照片便點頭說好了。

最後,我無法原諒自己。

我無法原諒自己,曾經想要帶羅西到台灣生活的企圖,為何只動了念,沒有真正起而行;我無法原諒自己,當外子說著巴基斯坦女人不可能嫁到國外時,為何我沒有像為自己的異國婚姻革命般,義無反顧地也為羅西革命一番。

我因此為羅西的遭遇自責不已。

說穿了,這場婚姻一開始就是個騙局。

婚後的羅西,不但從沒住過當初婆家女眷所見的那個體面屋宇,甚至,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地,就直接被迎娶到一個緊鄰水塘的破舊屋舍。婚禮隔天,當我也是第一次來到那個連新婚佈置都顯寒倀的泥砌磚房時,心下一股鼻酸與不捨,懊悔不已,卻沒料到,羅西之後的婚姻生活,才更叫人震撼與憤慨。

眼前的羅西,形容枯槁,臉上的肉都瘦乾了,如凝脂般的少女臉龐,不過兩年光景,已是一副歷經風霜的滄桑;我悲痛的是,那滄桑不是歲月寫出來的,而是生活的磨難鐫刻上去的。

也因此,和羅西久別重逢後,才一坐定,我便涕淚縱橫,哽咽不已。

我悶悶地低頭坐著,無視一個個進來打招呼的羅西婆家眷屬,我從頭到尾不發一語,面對他們的問候與問話,我只以點頭和搖頭回應,我把對這一家人的不滿,全寫在臉上。

我知道我的作法可能導致羅西事後更大的磨難,我知道,在我離開之後,羅西勢必要面對更多的尖酸耳語,但,我一廂情願相信,再沒有更壞的境地了。我如今使得是「置死地而後生」;唯有把我和羅西婆家的關係徹底破壞,未來我才有撕破臉的決心。

這次,我將自己化身為狗眼看人低的勢利大嫂,我邪惡地想著,若這家的男人夠志氣,或許他們能因為一個女人的冷眼與鄙視而奮發圖強,或許他們能夠因此一飛千里,那也不枉我的激將法;而若這家的男人,一個個都是扶不起的阿斗,那我也就更有理由強力介入這段婚姻了。

我眼中無人的相信,我目中無人、毫不掩飾我對他們的鄙夷。

終於不得不離開時,我百般無奈、萬般不捨地叮嚀羅西:「妳要學著耍強」、「妳不能只是會哭」、「妳不要只是聽妳老公無能的承諾」、「妳自己要勇於跟妳婆婆抗爭」、「妳離開這裡跟我們回家去吧」………當然,我也十分明白,所有一切,都不是我這「短暫過客」所能主宰的;就這樣,從頭到尾沒有正眼瞧過羅西婆家人地,我塞了私房錢給羅西後,以「勢利眼親家」的踞傲,在羅西婆家人連頭都抬不起的目送下離開。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自詡以散播歡樂散播愛為己任的我,竟有那麼一天,會主動領演這麼一個冷血角色。

包辦婚姻(Arranged Marriage),這聽起來像是中古世紀、神話傳說的名詞,趣是筆者家族裡,活生生的現在進行式,它的形式,其實就像華人世界的相親,幸運者,百年好合、天長地久;不幸者,家不合、萬事不興。

曾經那麼摯愛羅西的我,遠在台灣聽、看她婚後至今所受的苦,雖心裡難過,卻也只能選擇離開,因為,我非常清楚,沒有人可以挽救她的處境,因為,我知道女人最過不去的,其實都是自己的心坎兒,除非她有自覺、除非她自己想改變,否則,旁人過多的關愛,也只不過徒加她的自憐自艾罷了。即使在台灣,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受家暴婦女,即使被社福單位救出來了,也提供安頓之所了,然而,最後自願回到那個受暴家庭的,還是女人自己。

說穿了,我們都只是大千世界理的微塵眾,若能成為歷史洪流裡的現代統計學裡的大數據之一,那也算刷過存在感,也總比那些死於兵荒馬亂中連個名姓都沒有的草塚幸運多了。我於是決定自爆家醜、寫下羅西的故事。

*作者為國立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台灣藝術大學圖文所碩士。曾任國中教師八又四分之三年,穆斯林作家,著有《愛在巴基斯坦蔓延》、《旁遮普散記》、《我不愛印度?》、《浪漫遊印度-愛上印度的22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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