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進行事-戀念花香
中國時報【任珮鳳】 現在我才知道爸爸懷念的不只是饅頭水餃,而是那份對家人家園的思念。也許有一天我的小孩會了解到,不是我對植物的狂熱我想留給他們,而是那股對家鄉的依戀。那份依戀會是我們的根。 小時候住在高雄,40多年前的南台灣是一個熱帶植物園,一整年到處都可以看到繽紛多彩的花朵。如果不能以色彩取勝,便以香味奪寵。木錦,美人嬌種種鮮豔大方的顏色不知不覺中成了童年回憶的背景。可是印象最深刻的是夜來香。爸爸媽媽常帶著我們兄妹三人,週末吃過晚飯後,散步去看電影。回家的路上有條捷徑會穿過一條巷子。兩邊的人家種滿了夜來香做籬笆。看完電影後,一手被爸爸媽媽牽著,另一隻手抓滿了夜市買來的點心,大家興高采烈的談著電影的情節,心滿意足的回家。也許黑夜讓我們的感官更加尖銳,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可以記得那夜來香濃郁的甜香,伴隨著那懶懶美好的夏夜。記憶中日子是那麼的容易,全不費功夫,就如同上天除了顏色還毫不吝惜的給這些花卉香味。 清香愛捉弄人 後來家搬到台中,開始上中學了。學校遠足活動,我們幾個好友被老師指派去當通訊同學。騎著腳踏車前前後後聯絡。遠足山區的小路,清風徐來愜意極了。而且清風中還常夾帶著七里香的香味,輕輕淡淡的,若有似無。認真想去找時,香味就沒了,一旦放棄了,那清香又回來,讓大家精神一振。這花這麼愛捉弄人可又這麼香,好友一起賞花尋香,我們樂觀的以為,這個世界還不知有多少更美好的東西等著我們呢。 一晃眼好幾十年過去了,我已經在美國麻州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小孩,鄉愁早在油鹽柴米規律繁忙的日子中淡了。直到有一天,兩個小孩送我學校裡買的水仙花做我母親節的禮物,我怔住了。美國畢竟是商業掛帥,母親節禮物賣到學校去了。但我更著急的是,怎麼這兩個小孩就要在一個沒有熱帶花香的地方長大了!從那時起我開始變成一個盆栽園丁,在盆子裡種植熱帶花卉。 我所有種在盆子的植物,最寶貝的是「大鄧伯花」。 人逝如花急謝 民國六十年代,台灣農業外交,派出了好多農業專家去非洲及南亞各國幫助他們增加稻產。其中一專家是爸爸的好友,謝伯伯。謝伯伯的太太及家人全滯留在大陸,所以我們變成他在台灣的親人了。有一天謝伯伯從印尼考察回來,帶了一截植物的根給媽媽。我們都很好奇這世上還會有什麼植物會讓這走過大江大水的謝伯伯帶回台灣。哇,沒想到竟是一個長勢猛烈的攀緣高手,沒多久就爬上三樓,這植物有一簇又一簇尾隨的藍花,一簇十多朵的藍花,美得驚心動魄!更重要總是讓你覺得美夢無盡。我那時正是課業繁重的青少年。每天早上一醒來便是滿窗滿眼的蓳藍,只覺得又是一個毫無瑕疵的晴天,美夢任我編織,晴天任我遨遊。媽媽是畫家,長畫山水,可也為這花心折,為了這花畫了幾幅。 就像夏天,不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能長久。第一個失去的是大鄧伯花,高中畢業後我便上了台北求學,在宿舍裡,媽媽來信說,這植物長蟲,病勢凶猛,一下子窗前便是一片枯黃,只好除了。沒想到這竟是一個凶兆,後來爸爸發現得了肝癌,來勢洶洶不到兩個月便走了。好一陣子我一直夢見掉進了一個無底洞,每次醒來心中惆悵,知道少了爸爸的遺憾,遠比沒有支持的無底洞來得深。兩年後,我站在謝伯伯的病床前,望著他發黃無神的眼睛,我張開嘴巴卻是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沒多久謝伯伯也走了。 懷念熱帶植物 當我畢業離台赴美求學,除了兩個簡單的行李外,我就隨身帶著媽媽當年畫的大鄧伯花。那畫提醒了我,世界上還是有那麼美好的東西,即使只是在我們的記憶中。開始上班後,那畫高高掛在我辦公室的牆上正對著我,一抬頭就看到那成串的藍花從天上垂下來。沒想到有一天這幅畫被人偷了。心痛之餘卻是無法告訴媽媽。難道她受到的打擊還不夠嗎? 民國86年,還沒有谷歌,對一些偏僻的東西郵購還挺有用的,我在朋友家的桌上看到一本熱帶植物的目錄。這個朋友在夏威夷長大卻隨著夫婿來到常下18吋大雪的麻州長住,像我一樣,她也懷念熱帶植物。翻著翻著,突然間一張大鄧伯花的照片就在郵購目錄上。我恍然出神,朋友叫了我幾聲都沒聽到。沒錯,就是我的大鄧伯花。心中激動之外,有的更多的是感謝,經過了多少滄桑,終於回來了。 奮力追逐陽光 這麼多年來我成了一個追逐陽光的園丁。尤其是到了秋天常得裡裡外外搬進搬出,就為了讓這幾盆花多幾天太陽。可是怎麼與天爭也不過是徒勞無功,總是有幾盆花挺不過突然降溫的秋夜。而活下來的植物在人造暖氣的室內永遠是乾乾扁扁沒精打采的,我的童年回憶怎麼樣也不願意放棄這些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植物。我的大鄧伯花怎麼努力爬也爬不上二樓,怎可花開遮天?而我的七里香,即是盛開,過個房間就聞不到了,何來香傳七里。 我終於承認,我的小孩會有他們自己的童年回憶,誰知多年後會是什麼樣的色彩或嗅覺激動他們的心靈。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常常想起父親。父親年少便隻身離開河南許昌老家,輾轉波離,千辛萬苦的到了台灣,一輩子一直沒能再與河南的家人聯絡上。每次只要賣饅頭的小店門口有個「河南」的招牌,即使只是個路旁的小貨車,他都會停下來買幾個。爸爸也常不嫌麻煩的從上市埸買菜到發麵?皮做水餃給我們吃。現在我才知道他懷念的不只是饅頭水餃,而是那份對家人家園的思念。也許有一天我的小孩會了解到,不是我對植物的狂熱我想留給他們,而是那股對家鄉的依戀。那份依戀會是我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