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都教我頭痛

一開始也許只是精神不濟,整個人鈍鈍的,放眼望去視野像暗了一階,勉強提一口氣,那氣也是濁的,沉而鬱,團團青灰色。不理它,然而它並不肯就此罷休,悶滯感逐漸明晰起來,化作銀針或石鎚。痛的位置並不固定,有時出現在眼眶後方,有時位於後腦杓,有時是顳側,大發作的時候,銀針石鎚盡出,不分先後部位同時來襲,甚至由肩頸一路向上蔓延。

又來了。

我偶爾追蹤衛星雲圖上的氣旋,想像頭痛也是類似於氣旋的存在。先是細微擾動,看不見的雲氣振動著,接著雲霧聚攏,一股股加深加密,彼此吸附纏扭成團。風暴即將成形。轉瞬間,便有一場大破壞要來。但頭痛當然不是氣旋,氣旋能夠預先觀測警示,頭痛不能。

轉頭看看周遭眾人,馬照跑舞照跳,低頭趕路的還在路上,對著鏡子補妝的也還極有閒情地擺弄手邊各種細巧的工具,世界一刻不停地運轉,只有這裡,天塌了一小角。

分水嶺約略出現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吧。我清楚記得,二十五歲前,我很少為頭痛所苦,然後,等我意識到它的時候,我已經坐在偏頭痛門診外候診了。

時間上的不確定,並非因為我疏於照顧身體,只是,頭痛一向被看做微恙,不傷筋不動骨,一陣昏脹刺痛感,擦點清涼醒神的精油,忍一忍就過了。毛病不顯,誰也不拿它當回事,待有所察覺,通常已經拖上好一段時間了。

輕微頭痛固然可以靠自力救濟,劇烈痛起來,則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幾回來勢分外兇猛,天搖地動,聲響光線放大了無數倍,時鐘滴答,風扇隆隆轉,平時視為環境音而自動忽略的各種雜訊紛紛浮出了背景。靜靜臥在黑暗裡,聲波如大浪般由遠而近,耳膜震動,患處一跳一跳,顱骨隨時都要沿著顱縫裂成好幾瓣。

沒有比英國詩人葉慈的句子更貼切的了,All Things Can Tempt Me。頭痛的日子,一粒沙一股甜香,什麼都意圖使人頭痛。

總有一些徵兆可循,曰勞形,曰竭智,或曰連日僵硬之肩頸。誘發因子太多了,大寒大暑大風吹,氣壓變化,乃至於作息顛倒姿勢不良生理週期影響,理由百百種──當然還是因人而異,誰也說不準什麼才是你的緊箍咒。醫師開了止痛藥給我,一面細心叮囑,忌喜怒不定,忌疲累,煙草酒精乳酪咖啡因巧克力都不能碰。我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注意事項太難辦,粗粗聽上去跟修行也沒兩樣。

但更多時候,什麼都沒有發生。它就是來了。

來與不來,便有了晴天或多雲時陰偶陣雨之別。烏雲罩在頭頂,同時反映在舉止。頭痛時對人特別不耐煩,七情上臉,別人無故受波及,當然也不高興,頭痛既不如癲癇或腫瘤惡名在外,所得到的同情,也就理所當然地隨之遞減──雖然,就醫學角度而言,頭痛常常是癲癇或腫瘤的前奏──有時,頭痛暗示了其他疼痛的延續或轉移,比如牙痛,比如湊佳苗《惡毒女兒.聖潔母親》裡描寫母女關係的緊張,便巧妙地藉頭痛作為象徵。

為了管理偏頭痛,我養成良好的紀錄習慣。名為頭痛日記的App裡,除了詳盡的痛覺描述,部位(非常貼心地加以圖像化方便定位),疼痛指數(由一到十分,以數字分級量化疼痛強度),用藥(藥名,劑量,服用後是否明確緩解?),有無伴隨其他癥狀(嘔吐或視覺改變?)……一一輸入,便能根據資料計算出平均疼痛程度與發作時間長短。

似乎太當一回事了。但這不正是頭痛之兩難嗎,並不真正難以忍受,但亦非無礙,日常勞作與起居尚能維持,也僅僅只是低度運轉。似病非病,忽強忽弱。希臘神話中,宙斯生子,以劇烈頭痛取代宮縮──是取代,而非模擬,產痛乃至痛──頭痛史上,宙斯留下了金光閃閃的一頁。我等凡人想當然耳沒有這樣的大陣仗,吞顆止痛藥,該做什麼做什麼,頭痛沒有豁免權,頭痛日只是日常裡特別灰撲撲的一日。

家族中,偏頭痛病友不少。她們人人攢了一腦子偏方,常見的刮痧拔罐就不必提,祕方中有兩個我印象特別深刻:其一是懷孕,據說,月子期間倘若調養得當,偏頭痛自然不藥而癒。這個嘛,得靠天時地利人和。其二,連吃幾盅燉豬腦,謂以腦補腦。豬與人的關係如此親近,光想像,已覺野蠻不可名狀。

痛得久了,頻密了,反覆受痛覺侵擾的神經會彼此聯結,成為固定的迴路。每一回發作,無異又一次拓寬加固。那路徑不可見,但並非完全無從探知,山雨欲來時,我以指腹揉按頭皮,試圖紓緩緊繃糾結的筋膜,它在那裡,蟄伏著,涓滴匯聚著。

頭痛如冰山,露出水面的不過是一斑,底下深潛的塊壘才是全豹。

我想,我不曾目睹豹的全部。因為頭痛從來無意一次性置人於死地,它只是時而露出海平面,時而隱沒。隱沒,而並未完全消失。這裡面如果有什麼啟示,也許在提醒人們,疾病的險惡並不總是以進程快慢或死亡率表現,某些疾病面貌平庸,卻一樣惱人。

以為病是小病而無作為,那是沒吃過病的苦。

數小時,或數十小時以後,風雨休止,世界重新恢復清明。在這暫時的借來的寧靜裡,我又是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