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無我」的動保行動?從紀錄片看東西方動保差異

作者:許睿恬(動物當代思潮特約記者)

比較文學博士畢業的張嘉如,現為紐約市立大學布魯克林現代語言文學系教授,研究領域包括動物批評研究、生態女性文學、環境文化研究、生態電影批評研究等,她以東方學者的視角,去觀看全球動物保護的紀錄片或劇情片,並將其中的動物行動保護家稱為「動行者」,並指出東、西方的動行者顯露出一個明顯的差異,即「我」和「無我」。

若對本文內容座談有興趣,請見「動保紀錄片和動物保護者:救贖、療癒,還是無我的動物關懷?」講座錄影。

取自IMDb

救動物,有可能去人類中心主義嗎?

無論「我」的意識是從個人我,還是文化我、種族我、民族我、國家我或者人類我出發,它們的呈現與沒有呈現,是否有文化差異?有沒有可能出現一種「我」——定義為個人主觀意識,一種以肌膚為單位,在皮膚裡的「我」——是不存在的動行者?把這個「我」抽掉,利他、不自私的行動是否還有可能?這也是張嘉如嘗試要建立的可能性,如果地球要存續,必須要去人類中心主義,否則終將會失敗,但不以人類中心主義去救,又有可能嗎?

張嘉如表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教授海瑟(Ursula K. Heise)在探討瀕臨絕種的動物在人類文化的意義時,曾經提出兩個問題,一是我們為什麼要去關心非人類動物的消失?二是,為什麼會有人奮不顧身,甚至犧牲生命去拯救動物?而他的回答是,其實我們拯救動物,與動物無關,英文是「It's all about me」,這樣的狀況在西方尤其明顯,人們會去救可愛的動物,或讓人可以複製、投射人類文化習俗的動物,比方《帝企鵝日記》(March of the Penguins)的一夫一妻制,是為了呼籲人類關心企鵝才加以描述的,事實上皇帝企鵝每個季節重新交配時都有不同伴侶,只是當下會是一夫一妻,當小企鵝成長後就會分開,但紀錄片迴避了那一幕,只留下忠貞的核心家庭式想像。

動畫片《快樂腳》(Happy Feet),則是想要談人類在南極大量捕魚,導致企鵝漁獲減少,但它說故事的方式是敘述一隻很會跳踢踏舞的企鵝,吸引人類注意,進而喚醒人類解救企鵝的意識——企鵝並不會跳舞,走路也很笨拙,張嘉如說,這最終這還是服膺人類的想像。另一個例子是中國暢銷書《狼圖騰》,但受歡迎的原因也不是出於關注狼族群的消逝,而是狼被挪作漢人男性的象徵,以農耕文化為主的漢人,一直受到西方列強的欺負,現在中國強大了,作家開始尋找一種比較兇猛、攻擊性強的動物作為國家圖騰,而不是牛、羊等溫馴的動物。

《快樂腳》(Happy Feet)劇照。   取自IMDb
《快樂腳》(Happy Feet)劇照。 取自IMDb

上文所說的動物在人類文化中的影視呈現,動行者是否可能從「我」過渡到「無我」?張嘉如表示,這通常發生在非常戲劇性的時刻,就是見證動物痛苦或死亡,此刻,以前的「我」死了,重生為一個動行者,因為受到所謂的「生態創傷」(Ecological trauma)。廣義來講,工業文明將人與自然隔離,在人造環境中,人沒有與動物、自然親近,所產生出的心理疾病就是生態創傷,而在探討動物關懷時,張嘉如採狹義的解釋,就是人目睹對動物的暴力事件,身心所產生的傷害,比方有人看到殺生,決定不再吃肉,這個激烈的轉換過程,會改變動行者的一生。

因為見證到了動物受苦、死亡,這樣的力量磨去了海瑟所說的「社會皮膚」(Social skin),這隱喻著一個不關心動物,或說人際關係比較疏遠的人,他會有一層很厚的皮,在經歷創傷的時候,皮被磨掉了,剩下的就是人的肉直接跟外界碰撞,縮短人跟外在、動物之間的距離,厚化了兩者之間的親密度。海瑟認為絕大多數的動保人士會進入這個議題,都是因為我們遭受到某種程度的生態創傷,但她同時提醒「見證」的另一個面向,在於見證突顯出人與動物二元化的危險性,見證的同時強化了看與被看、安全與受苦,這個差異重新複製了人類中心主義,我不是動物,我是保護者,牠是受難者,此處的邏輯正是動物受難的根源。

東西方動保紀錄片的差異

張嘉如以東、西方動保紀錄片的海報為例,整理出一些視覺上的相似性或相異性,如西方多以人為主,是人圍繞動物要去拯救牠們,東方則以動物的影像為主,前者如《血色海灣》(The Cove),甚至以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為動物而死的形象呈現,但為何探討中國可可西里藏羚羊遭盜獵的《可可西里》(Kekexili: Mountain Patrol),會是以人的頭像為主?張嘉如表示,討論議題時得先分辨清楚文本的文類,細看它的製片是亞洲哥倫比亞公司,屬於跨國投資,考量到國外的銷售,就較可能在形象設計上突顯人,另外公允地說,畢竟《可可西里》是劇情片,想要賣座就得回到人,瞭解人的故事,才能連接到動物,進而產生慈悲、同理心。

張嘉如將動保影視分為兩類,一類就是海瑟所說「人做為主體的動保行動」,她將這些動物在人類文化中的影視呈現,稱為「我見、人見或眾生見」,這句話出自《金剛經》,也就是「我」在行動,我的身體與外界隔絕,強化了人與動物的二分,動保在此沒有跳出這個思想邏輯的巢殼。佛教的術語認為「我見、身見、眾生見」都是對世界不正確的認識,是顛倒妄想,有了「我」的概念,以皮膚為界線,就有相對的「眾生」,有眾生就有分別心,有分別心的人就會躊躇要先救哪些動物、不救哪些與自己較無關的動物。

此類型的動保紀錄片,典型案例為《灰熊人》(Grizzly Man),灰熊人是個「問題兒童」,他長大的過程中非常地不快樂、孤單,唯一的玩伴是一隻泰迪熊,他長大了以後就相當懷念與玩具熊的親密感。從存在主義來講,他意識到自己的虛幻性,好像「我」不存在,在西方,缺乏「我」的概念是個嚴重危機,不似東方人認為沒有「我」是一種解脫,西方人會擔心、懷疑因為失去「我」而來的空虛感,接著開始追求外物、標籤——人一定要找到他的認同(identity),像重量一樣壓在身上,才會讓人感覺形成了一個真實的「我」。

《灰熊人》(Grizzly Man)劇照。   取自IMDb
《灰熊人》(Grizzly Man)劇照。 取自IMDb

灰熊人曾經吸毒、酗酒,生活糜爛,有一天他覺醒了,決定要做一件事情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他想:「我喜歡泰迪熊,我就去保護熊好了」,他就選擇了灰熊(Grizzly Bear),特地跑到美國阿拉斯加的國家公園裡面,一個熊已經受到保護的所在,幻想自己在保護熊,他的動行者身份某程度上其實是自我虛構的,為了建立自我認同。張嘉如表示,灰熊人是個非常自戀的男性,他在保護熊的同時,也是在尋找他的男子氣概(Masculinity),但觀眾可以看出他自戀的背後是極度沒有自信的,他在保護區內不斷自拍,不斷創造他在保護動物的故事,強化在動保敘事裡的「我」。

土耳其紀錄片《愛貓之城》(Kedi)裡也有人類中心式的移情投射,片中不同動行者現身敘述他們怎麼開始照顧貓,成為動保份子,每個人的理由都是從我出發,沒有人是「無我」、沒有任何理由地保護動物。張嘉如列舉了其中一位穆斯蘭女性,紀錄片中,她說她喜愛貓,因為貓可以很自然地展現牠們的身段,在穆斯蘭社會,女性必須蓋頭巾、包住全身,沒有辦法很自然地展現一些女性的柔性美,她又是一個畫家,所以貓的感性對她來說是一種震撼。另一位動物照顧者說,貓是聖物跟恩典,在他人生最落魄沒有錢的時候,有一隻貓,讓他發現地上有十塊錢,可以買食物充飢,他當下覺得:「噢,這一定是上帝送來的天使,我發誓我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貓。」但如果今天貓沒有這麼做,他可能就不會這麼感動。

台灣導演洪淳修的紀錄片《刪海經》在談金門快要消失的活化石鱟,若只從經濟角度談,就又回到人類中心的我見,張嘉如說,即便如《可可西里》,有動行者為了藏羚羊而犧牲生命,但背後仍然可以思考動物的經濟效益,藏羚羊盜獵必須要馬上剝皮,甚至是羊都還沒死掉就要趕快剝皮,因為盜獵者怕被巡山員發現,取皮逃跑後就走私到喀什米爾地區由當地村民製成沙圖什(Shahtoosh)披肩,再到歐美、日本、香港、義大利和美國等百貨公司裡被展售、消費。

《可可西里》雖然是拍攝中國的盜獵問題,但它又是中國製片,清楚西方人是沙圖什的消費者,它可能去得罪一群有消費實力的人嗎?所以這部紀錄片沒有中文版,原音講中文,但字幕是英文,當字幕來到敘述者在談沙圖什的製造過程,接著送到歐美不同國家去販售時,一句就帶過,不講國家,尤其不講歐美,因為紀錄片的贊助來自歐美。

「它是一個真實故事,提到的動行者真的是奮不顧身,最後也被殺死了,裡頭還是有是藏人比較無我的面向顯示在影片中,但影片實際的產製與消費是相當複雜的。」張嘉如說道。

《可可西里》(Kekexili: Mountain Patrol)劇照。   取自IMDb
《可可西里》(Kekexili: Mountain Patrol)劇照。 取自IMDb

張嘉如表示,人是很矛盾的,有純粹的部份,也有自私的部份,像《象牙遊戲》(The Ivory Game)是出於愛國的民族主義;《鯊魚海洋》(Sharkwater)是因為那個人常常潛水,發現鯊魚不是想像中的凶神惡煞,就愛上了鯊魚,開始有與鯊魚共舞的浪漫式想像;動物學家黛安·弗西(Dian Fossey)也是因為喜愛的大猩猩被盜獵者槍殺,從此投身保護大猩猩的行列。

沒有讓他者帶來反省的紀錄片

《血色海灣》則牽涉到跨國行動主義裡的政治問題,張嘉如簡單說明,紀錄片是一群來自歐美加的白人,跑到日本抗議每年屠殺幾百隻海豚的漁村。本片曾獲得最佳奧斯卡獎,但日本人都相當不贊同這部片,「其實可以去思考,如果專門拍攝一部片講某個國家的動物保護,那個國家卻沒有反省,反而對紀錄片抱持非常負面的評價,我們該怎麼樣去看待這件事情?」

首先,《血色海灣》沒有日本人的視角,完全都是西方動行者的視角;其次,西方尤其北歐也有屠殺海豚的情事,日本是偷偷地殺,但像挪威是光明正大、觀光化地殺,因為那是當地原住民的成年禮,他們必須殺死一隻海豚來作為成年的證明,演變成節慶後,許多觀光客都會來拍照,海灣一片血腥。那麼究竟是奇觀式大量的屠殺,還是隱藏式的屠殺,更值得被指責呢?張嘉如認為,這兩者都很暴力。

此外,《血色海灣》還可以討論罪惡感的問題,主角瑞克·歐貝瑞(RicO'Barry)邀請了其他動行者到日本抗議,他曾經一手建立了海洋世界,當他最心愛的海豚自殺了,如果他沒有戲劇性地受到生態創傷,到現在可能都還在繼續提供商業化的海豚服務。主角花費十年建立海洋世界,再花三十年去把它摧毀,所以一個西方白人動行者去阻止日本人屠殺、銷售海豚的合理性在哪裡?紀錄片裡並沒有碰觸這一塊,但主角是用很感性的方式來表達保護動物就是他的救贖,因為他曾經犯下滔天大罪,他花三十年的時間來為他的罪救贖,他很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所以奮不顧身地想保護動物,但他以前所做的事情呢?這很難去說服大眾,他甚至是一個知名的美國電視節目製作人,節目以海豚為主題,所以他其實商業化過海豚。

《血色海灣》(The Cove)紀錄瑞克·歐貝瑞(Ric O'Barry)帶領團隊前往日本太地町,嘗試揭露當地獵殺海豚的過程,歐貝瑞曾經是一名海豚訓練師。   取自IMDb
《血色海灣》(The Cove)紀錄瑞克·歐貝瑞(Ric O'Barry)帶領團隊前往日本太地町,嘗試揭露當地獵殺海豚的過程,歐貝瑞曾經是一名海豚訓練師。 取自IMDb

「無我」的動保行動

張嘉如將動保影視的第二類,歸為「無我見、無身見」類型,《十二夜》是個典範,另一個實際且典型的例子,就是像狗媽媽、貓媽媽這類人物,做動保做到財產不要了、健康不要了,壽命也不要了,在這個模式中,「我」和「他」的界線相對模糊,它並非見證式、強化自身與他者,台灣動物平權促進會理事長林憶珊的碩士論文就曾訪談過愛心媽媽,在颱風天有幾百隻流浪狗,她就跟著那群狗說「要死我們就一起死。」這不是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去別的國家指指點點,阻止漁民、保護海豚,有著帝國殖民的心態。愛心媽媽形成的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他們一起活、一起死,我他的界線完全模糊掉,已經分不清她到底要站在人類這邊,還是站在狗這邊,她的思維可能都與狗一體了。張嘉如說,貓媽媽和狗媽媽都有很重的生態創傷,導致了「我」的界線消弭。

張嘉如另舉印度紀錄片《塑膠牛》(The Plastic Cow)為例,它不採濫情策略,而是理性分析,紀錄片內容顧名思義就是牛在吃塑膠垃圾,這對印度人是個很大的打擊,他們將牛當成聖牛來崇拜,卻開始發現印度牛不再神聖。牛群一隻一隻神秘死亡,讓當地政府開始注意到問題,將屍體送檢解剖以後,從牛最大的芻胃裡頭拉出整整53公斤重的垃圾,相當於一個人在一頭母牛的胃裡面,這些垃圾導致了牛的慢性死亡,這其實就是生態學者所說的「慢暴力」(Slow Bully),人類都市文明工業化底下對動物所造成的慢暴力,產生的慢死亡,或許要十年才會慢慢形成,這樣的過程中,人類是渾然不覺的。

紀錄片說道:「你根本就不需要做一個動物保護者來知道說,這個是不對的,這就是不對的。」這條道德底線在哪裡?我們是否有義務反思不該讓牛再這樣下去?動物組織成員還說了一句話:「我產生了一個心室爆炸。」在他的世界,這個事件在他的心中產生了一個震撼、一個大爆炸,這不是只是一隻牛的問題,是幾百萬隻印度牛都是這個樣子。不過,張嘉如表示,她的學生在閱讀文本時,立刻又回到人類中心主義,「完了,我們吃的牛肉,(按:垃圾)又回到我們肚子裡了」,海洋污染也一樣,學生不是擔心魚在吃垃圾,是擔心自己不能吃海鮮。

莫妮卡·甘地(Maneka Gandhi)是印度有名的動保人士,她曾被問說:「妳為什麼要把一輩子花在保護動物上?」她回答:「動保跟我沒有關係,不是我在做動保,我沒有人見、沒有我見,不是我在做動保,請你不要搞錯,我只是一個機器而已,是被設計用來保護動物的,這個機器裡面沒有我這個人、沒有我的意識在裡面,然而這個機器非常的敏感,會被眾生的苦痛刺到,但是在這機器裡面什麼都沒有,我只有皮膚。」

張嘉如說明,莫妮卡·甘地認為她不是一個具有意志的主體,她有著與生俱來的菩薩心,在成為一個動行者時,她就不再是一個原來的她,她臣服於世界,而非成為一個主體。她把自己臣服,這背後有著印度教、婆羅門式的精神觀:面對一個更大、比你更堅強的你,你只能臣服。

回歸東方的動保論述

如何建立一個非見證式、不複製人類中心又不剝削動物的「無我」動保行動?張嘉如談到多數的西方理論是從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或德勒茲(Gilles Deleuze)「流變—動物」(Becoming-Animal)那一套去切入,但她想要回歸東方,以佛教來開展「無我」式的動保論述,最後,她從《金剛經》得到啟發:當人有我見的時候,就有你我之分,「無我」若從因緣法來看,就是不要以為這個由受、想、行、識組成的機器裡面有「我」存在,因為這個我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本來就沒有這個我,我們愈想要這個我,就愈會枷鎖住自己,外來的一切就會一直往內堆。

《金剛經》說:「菩薩若見有眾生可渡者,即著我相,有能渡眾生心即著人相」,可以把這句經文「菩薩不住相布施」轉換為「動行者不住相動保」,張嘉如總結道,所以無我的動保行動,並不會有一個「我在救動物」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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