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台灣的爵士樂? 邱立婷深入太魯閣山區與部落孩童找答案

39歲的邱立婷是一個熱愛音樂的大女孩,為了尋求心中「台灣爵士」的聲音,過去兩年,她移居花蓮太魯閣山區任教,因緣際會之下認識了一群非常有故事的太魯閣族孩子。有一天,她告訴孩子,「我們來唱歌,來唱出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歌。」2023年,她發行了一張全太魯閣族語專輯《給幸福的一封信》,這張成功融合出新穎的「台灣爵士」作品,不只唱出孩子們心中的願望,更反映出族群文化之美。

「2020年,我從歐洲回到了台灣,我便不斷在尋找,屬於我們自己『台灣爵士』的聲音。當時我很清楚,這個聲音我在城市裡是找不到的,我就拿起了行李從台北搬進了花蓮山區,決定要替我第一個遇到的原住民族寫歌!我收集了將近60位孩子的心願,把它寫入了這張專輯裡,讓所有的人都可以聽到一段完整的Truku(太魯閣)故事。」

在這張專輯發行之前,邱立婷的音樂表現就已相當亮眼。曾連獲2012、2013連續兩屆「台北爵士音樂節」的爵士新秀冠軍,旅居比利時五年,2020年畢業於Koninklijk Conservatorium Brussel 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學院爵士鋼琴碩士,於2021年獨自募資首發個人專輯《交織的平行》, 便一舉入圍2022年五項大獎「金曲演奏類最佳作曲人」、「金曲最佳演奏錄音」、「金音最佳爵士歌曲」、「Global Music Jazz silver」、「Global Music composer silver」等,並受到高度關注。

事實上,在30歲之前,她的身份是電腦工程師,然而,音樂讓她的人生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旅程。

29歲一度左耳失聰 決意走上音樂路

邱立婷3歲半時便與音樂結下緣分,那時,母親會帶她去上音樂課,然而,她與音樂的關係,一直斷斷續續、忽遠忽近。她會花大量時間乖乖練琴,但不知道這樣練下去的目的在哪?有時也會在心裡偷偷希望今天停課。

「老實說,小時候我並沒有遇到一個老師,是真的可以引發我對音樂的熱誠,直到我接觸了爵士樂,才改變了一切。」

她大學念的是資訊管理,也因不清楚學習目標,中斷了鋼琴學習三年。那年她22歲,系上有個同學也在學鋼琴,那位同學提到自己在跟一位日本老師學習,她抱著好奇的心態前去觀摩。回憶起第一次接觸到這位老師的音樂時,邱立婷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她從沒想過,音樂也可以這樣玩。就這樣,出於好奇而開始學習,從1個月、2個月、6個月……沒想到就一路持續至今。

「有些人可能一聽就很喜歡,但是對我來說,我反而是到後面才越愛越愛。爵士樂對我就像喝咖啡,一開始覺得『好苦喔,再也不要喝。』,後來卻越喝越覺得香甜。」

問及爵士樂最吸引自己的地方是什麼?邱立婷說:「讓每個人都可以真正的做自己。」過往在古典樂的世界裡,變化度較少,彈了一首曲子,可能十次都彈一樣。「但爵士樂講求的精神是自由,你可以在這個框架裡,用你的想法和個性,自在地彈奏所有音符,你在這個世界裡瞬間是最大的,做什麼都是被允許的。」

大學畢業後,她當了電腦工程師,在科技公司做了幾年,有一天,她遞了辭呈,總經理問她,不是一直做得滿好的,為什麼要離開?她說:「我要成為台灣第一的爵士樂手。」當時的她,下定決心要在30歲這年,到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學院修習爵士鋼琴碩士學位。她笑說,並不是自己很有自信,而是生性樂觀的她,覺得自己只要肯花時間,就做得到,而且是每一個人只要肯在自己熱愛的事上投注時間,都做得到。

然而,30歲拋下一切,真正進入專業科班領域,這個選擇對很多人來說仍不容易,她是否曾擔心自己起步太晚?

她說,那時候剛好身體出了一個很大的狀況,迫使她提早思考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29歲的某一天,她的左耳突然完全聽不到,四處求醫,一度相當受挫。那時,她想著:「要不要活到29歲就好?如果能繼續活下去,意義在哪?」

邱立婷開始想,自己還有什麼事情想做卻還沒做,隨著治療,聽力大約恢復了40%,她便出國參加音樂學院考試,她明白自己狀況不好,所以對考試結果不抱太大希望,沒想到結果出爐,她錄取了。當下,她就決意順著生命之流,走上真正的音樂道路。

走進太魯閣 看見孩童失去的純真與快樂

在國外五年最大的挑戰,邱立婷說,是從一個很理性的資訊人,轉換成感性而自在的藝術人。她記得自己的老師曾說:「你真的太乖了,如果你真的要當藝術家的話,必須要更感受到自己當下的情緒,順著每天不同的狀態,去做表演或創作。」

這段時期,她不僅重新調整了自己的步調,接觸多元文化的她,也在當時即下定決心,回國後,要做一張屬於台灣原住民的爵士樂。

「我想尋找屬於我們自己的『台灣爵士』。」

回國後,她先將歐洲五年的生活及見聞,創作成第一張專輯《交織的平行》,透過音樂,她記錄了在比利時看到大批敘利亞難民,拿著熱食給他們充飢時的心情。這張專輯一出,雖然一舉入圍金曲獎兩項大獎,卻也讓她經濟一度陷入困境,最糟時戶頭只剩200元。

然而這個困境,卻也成為第二張專輯《給幸福的一封信》的契機。心念著要做台灣爵士的邱立婷心想,如果都要找工作,不如就找原鄉的在地工作,讓自己能就近研究與認識原民文化。於是2021年,她拿起行李,直接搬到太魯閣山區的西寶國小擔任音樂老師。

在這裡,她不再只是一個藝術家,她除了教音樂,也與一群太魯閣孩子朝夕相處,關照生活。這群孩子,很多地處偏遠,需在深山裡留宿。初始,她常有個疑惑,為什麼許多孩子身上,沒有童年該有的純真與快樂?

比方說,剛到學校時,他發現某些孩子對人很有攻擊性,在課堂上也沒有要和她和平相處的感覺。她很納悶,開始花很多時間和孩子相處,試著了解原因。她發現,一些孩子都因家庭的經濟困境,很早就得與父母分離、或面臨家庭不健全的環境,小小年紀就有許多感傷及煩惱而無法消化,便把這樣的情緒轉嫁到外界。

一年下來,她開始試著在理解孩子的過程中,從「蒐集60個孩子的心願」為核心概念出發,創作二張專輯。取名為《給幸福的一封信》的原因在於,她感受到許多孩子在幸福的路上迷了路,因此,她除了把孩子的心願寫進專輯裡,也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在這張專輯內,聽到一段完整的Truku(太魯閣)故事。

不翻唱、不拼裝 真正唱出太魯閣的靈魂爵士樂

這張專輯不是採集古謠,不是舊曲新唱,更不是把部落的音樂套入西方的爵士框架。邱立婷希望從孩子的生活與生命故事去創作,對她而言,那才是真正的靈魂交織。

「孩子的心願很單純也很直接,卻非常觸動我。有的想當蜘蛛人;有的希望可以再見他3歲時就過世的爺爺一面,繼續跟他分享每一天的故事;也有個孩子,平常會有傷害自己的行為,他寫下的心願是:『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整張專輯串連了太魯閣老、中、少族人一起演唱,並以完整故事貫穿。她首先描繪出兩個太魯閣小孩在面對考驗時心境轉換的故事,再針對不同橋段製作能夠展現其劇情張力的編曲,聽完專輯裡故事概念完整的九首歌,就像看了一場微電影作品。

故事裡頭有非常擅長打獵的太魯閣族小男孩,面臨族人在山谷裡對未來沒有希望而感到憂愁時,仍然很有自信地告訴大家:「大家放心,我會成為整個部落的支柱。」也描寫完全不會織布的太魯閣小女孩,如何在面臨考驗時越過恐懼的心境。藉由音樂,同時反應了族群面臨的困境與內在力量。

然而,製作過程並不容易。不只邱立婷不會族語,許多孩子也不會,因此,專輯內八首太魯閣的歌曲(與一首中文歌),每首都需要先請族語老師翻譯、再請長老用最正統的發音錄製Demo,再由她先學會太魯閣族語,協同當地的老師一起教孩子唱歌,最後才能進錄音室。訓練期前後長達一年,每首都得來不易。

除此之外,許多孩子的家都相距很遠,要聚在一起練習是一大問題。她常自己或請友人開車,繞山區一圈接送孩子,一趟就費時不少。還要想辦法租借練習場地、載台北的錄音師及錄音設備下來,一旦準備不足,失敗重錄,就要再跑第二趟。

整個專輯的困難度如此高,又是什麼驅使邱立婷完成?她說,在國外那幾年,她便意識到,現代的爵士樂已走向每個國家將自己的文化元素整合其中的階段。從那時她便思考,什麼是台灣的爵士樂?而真正執行之後,真正推動她的動力是:「我相信我的音樂可以拯救世界。」

邱立婷說,這句話看似狂妄,實際上是她在跟孩子接觸的過程,也反思到現在大部份的人生活太辛苦,而她希望在人們心情低落之時,如果有個音樂,能在聆聽的當下感覺情緒被緩解,那就是她的音樂存在的力量與價值。

對她而言,爵士早已從個人的解放,進而透過理解在地文化、傳達另一個靈魂的心聲,成為了每一個在土地上,不同個體的自由與解放。一如在專輯《給幸福的一封信》的歌詞裡這樣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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