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創立日本非政府組織「森林是海的戀人」——傳承千年為漁護林智慧

編按:1897年日本引入保安林制度,為保護生態系的樹林訂定伐採限制。現今,日本政府共劃有17種保安林,其中的「漁業保安林」雖然僅占總劃定面積的0.4%,卻有著悠久的歷史。江戶時代以降,人們就知道魚群喜歡聚集在漁業保安林所在地,享受森林帶來的遮蔭與養份,促使人們植樹、護樹以保護流域生態。 無獨有偶,氣仙沼市伊豆大島的漁民長期觀察也發現,冬季期間森林養份隨著融雪流入海洋,貝類因此受到滋養、產量提高。2021年更有研究首次實證,當河流流域的森林覆蓋率越高,鄰近流域的易危魚種族群狀態更佳,凸顯出人、森林與海洋的緊密關係。

在日本氣仙沼市的伊豆大島上,森林從峰頂綿延至陡峭的山坡下,海峽中的牡蠣養殖場點綴著湛藍大海。在不遠處的海岸邊,民宅聚集在更陡峭的山坡下。氣仙沼市是如此綠意盎然,不難理解全日本的的森林保護運動為何由此發跡——出發點是為了保護河口漁業。

儘管如此,氣仙沼市並非日本唯一為了沿海漁業而特意保護森林的地方。身為島國,日本擁有超過3萬公里長的海岸線、近100條主要河流系統,2/3的土地被樹木覆蓋。自古以來,這樣的自然環境促使人們保護河流,以確保流入海灣、河口的水質清淨。日本政府更是將能夠供給生態系服務的森林指定為「保安林」,而在指定的17種保護林中,漁業保安林正凸顯了森林與近海的依存關係。

除了日本政府之外,努力保護流域的還有漁業。早在1980年代後期,氣仙沼市和其他地方的漁民為了維持生計,讓未來不致無魚可捕,而開始植樹造林。如今,日本的研究人員證實,漁民世世代代透過親身經驗所習得的在地知識是正確的,森林真的有益海洋生物。2021年,北海道大學和京都大學的研究人員發現,流域的森林覆蓋率越高,鄰近該流域的河口中,易危魚種的族群越興盛。

不過,也別急著把森林當作保護海洋的萬靈丹。專家指出,人、森林和海洋之間的依存關係很複雜,日本今天能有這樣的成果,不能用常見的環境論述簡單帶過。但這份研究仍值得其他國家學習——特別是在環境劣化的今日,土地利用方式急速改變、氣候變遷使風暴加劇,沿海漁業飽受農工污染及土壤沖蝕的威脅。

沿襲千年傳統 日本為漁業護林

1897年日本引入保安林制度,為提供生態系服務的林區設下採伐限制。目前1200萬公頃的保安林中,只有0.4%屬於「漁業保安林」,其他種類的保護林還有「保護水源的森林」和「防止侵蝕、山崩和洪水的森林」等。根據日本水產廳的說法,漁業保安林能夠控制逕流,使其養份經由河流帶到海洋,進而保護海岸生態。

位於京都的「綜合地球環境學研究所」(Research Institution for Humanity and Nature,RIHN)2020年發表一篇論文指出,日本為漁業護林已有千年歷史,但過去採用的方法比較簡單——只是透過漁業保安林為聚集的魚類提供遮蔭,而不是對整個水域的管理改善。

位處於神奈川縣真鶴町的御林(Ohayashi,字面意思為「樹林」)正好屬於漁業保安林,而這裡的森林還有著一段意想不到的歷史。

「其實這裡本來是沒有森林的,」真鶴町政府旅遊推廣小組成員高田大輔(Daisuke Takata)說道,「江戶時代早期 (1603-1867)這裡是一片草地,長滿了用來鋪屋頂的草。」不過到了1657年,江戶(也就是現在的東京)發生大火,波及多個地區。由於森林濫伐,中央政府沒有足夠的木材重建首都,於是命令當地政府在真鶴半島種下15萬棵松樹。明治時期(1868-1912)又種下樟樹。直到1904年,這片繁茂的林地被認定為漁業保安林。

「江戶時代以來,人們就知道魚類喜歡聚集在如今真鶴『漁業保安林』的所在地。」真鶴觀光協會秘書處負責人鈴木勝(Masaru Suzuki)受訪表示。「那時,各級政府都會在其轄區的沿海地區種植樹木並妥善維護。」由真鶴的歷史可看出,社會中不同的成員都會用到同塊自然資源,顯示出早在日本工業化和全球化之前,人類會因其需要而改變自然環境。

如今,真鶴周圍海域可補撈到數十種魚類,以及蝦、鮑魚和其他軟體動物。高田表示,約10%的漁獲是賣給當地人,其他的則會被送到全國各地加工廠。此地的海域有御林區域魚林提供遮蔭及養份,加上海水深、浮游生物和海藻豐富,成就了優良的海洋棲地環境。

「真鶴的漁場不僅得到御林的加持,」鈴木掏出一張真鶴半島和周邊地區的地圖解釋,「這裡還有三條河流流入相模灣(Sagami Bay),以及一個洋流沿著海灣流向半島,帶來養份」。

雖然最初種植的是松樹和樟樹,但多年過去,御林也長出了一種自行繁衍,被稱為「sudajii」(學名:Castanopsis sieboldii)的本地栗樹。調查顯示,在御林肥沃的中心地帶,本地的「sudajii」已逐漸取代早期種植的樹種,不過松樹在林緣岩石帶仍生長繁茂。真鶴町以政策落實對御林的保護,不難看出其盼望將這片擁有350年歷史的森林「保持原貌留給後代子孫」的用心。

氣仙沼市漁民植樹護海 「森海運動」擋下大川水壩開發案

儘管保安林的歷史悠久,隨著日本在20世紀初期至中期快速工業化,工廠的興建及工業的發展不免造成污染,對河流和沿海漁業造成衝擊。漁民於是站出來反抗。由於生計岌岌可危,他們成為保護流域最不遺餘力的族群之一。

1989年,氣仙沼市的漁民開始在當地流域積極植樹。當時的植樹小組,便是由養殖牡蠣的畠山重篤(Shigeatsu Hatakeyama)帶領,他還發起了「mori wa umi no koibito」這個口號——森林傾心大海,大海渴望森林(或者,更直白地說,「森林是大海的『戀人』」)。

畠山創立的非政府組織「森林是海的戀人」(Mori wa Umi no Koibito)目前由他與兒子畠山誠(Makoto Hatakeyama)共同經營。畠山誠受訪時表示,「1989年漁民促成的植樹行動,其實一開始是為了抗議政府計劃在大川(Oh River)上游興建大型水壩。儘管漁民無法提出具體的科學證據,但他們根據經驗判斷,在流域進行大規模開發將會對海洋生物造成衝擊。」

根據漁民的長久觀察,每年積雪融化後,貝類產量隨之大增。這是因為森林養份增加,而多出的養份隨著融雪,餵養了浮游植物,進而滋養了水中的掠食者和濾食性動物。「漁民憑直覺,知道開發案會害到他們的牡蠣」,畠山誠表示。

大川流域的植樹運動儘管是基於傳統,學界對流域生態系的了解與日俱進也有推波助瀾的效果。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爭取眾人的關注。1980年代後期,日本的環保意識不斷增強,「漁民植樹」的故事也廣獲國際媒體報導。

植樹很快在日本各地的漁業合作社形成一股風潮,有些不算是受到氣仙沼市的影響,而是和氣仙沼同時期出現。「森海運動」(mori-umi movement)甚至被編進日本教科書。而大川水壩開發案也在1997年暫停,並於2000年永久終止。

一年一度的植樹節,對氣仙沼市的河口生態幫助有多少?時至今日,仍沒有足夠的科學證據足以精確評估。非政府組織「森與海之戀人」所累積至2011年的數據,也在311大地震的海嘯摧毀整座氣仙沼市時丟失了。畠山誠推測,可能還需要幾十年才能累積足夠的數據,判斷健康的森林對海洋生態是否有益。

即便如此,還是很難證明兩者的因果關係。其他因素也會影響海洋生態,例如工廠開開關關,或是COVID-19流行、木材市場短暫泡沫化期間,而將氣仙沼市周圍原先長滿樹木的山丘上,砍伐成小塊小塊的光禿區域。

依畠山誠看來,植樹運動主要的正面影響在心理層面——植樹提升了人們的環保意識。35年前參加首屆植樹節的人如今都已來到說話有份量的年齡,他們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參加現在的植樹節。而慶祝植樹節的村莊,也會以自己的方式響應保育的理念。

「我認為,一切還是要從教育著手。」畠山誠說。「人決定了自然環境的好壞,人可以保護也可以破壞自然。我認為我們的運動證明了,當你有具說服力的證據,事情就會改變。」

科學實證 森林覆蓋率影響河口瀕危物種數量高低

直到2021年,一項科學數據證實了漁民的直覺——森林的健康和海洋與健康確實有關。

研究人員利用「環境DNA高通量分子條碼分析」(environmental DNA metabarcoding analysis),找出了日本22個河口中魚類的精確數量。這份發表在《保育生物學》(Conservation Biology)期刊的論文指出,在流域森林覆蓋率較高的河口,觀察到了名列日本瀕危物種紅皮書上的魚種。

「最重要的發現是,森林覆蓋率是唯一被證明,對紅皮書物種數量有明確影響的因素。這顯示森林所扮演的角色,比我們原先認知的更重要。」作者寫道。

根據論文作者的說法,森林是有機鐵(organically bound iron)的主要產地之一,而「鐵是沿海生態系統初級生產量(primary productivity)的主要限制因素之一,而且決定了該系統的繁盛與否,因為來自森林豐富的有機鐵可以滋養河口和海岸棲息地。

雖然該研究發現,森林覆蓋率的高低和瀕危物種的數量高低相關,但樹木覆蓋率似乎並未影響物種的整體豐富度。該研究的共同作者、北海道大學水產科學學院(Hokkaido University's Faculty of Fisheries Sciences)教授笠井亮秀(Akihide Kasai)告訴《Mongabay》,有些魚,像是鯉魚,其實還更喜歡劣質水。「不過,紅皮書上有許多物種對水質非常敏感,無法在沒有乾淨水源的地方生存。」笠井解釋。

至於這項研究是否值得決策者參考,笠井直言,就日本這樣一個島國而言,基於現實考量,恐怕無法為了保護脆弱的海洋物種,而大幅增加森林覆蓋率。畢竟該國1億257萬的人口,主要集中在河流周圍,而面積不大的國土盡是陡峭地形,容易發生洪水,因此全國廣布水泥堤坊和水壩。人口眾多,防洪基礎設施也需要空間,實在無法保留太多土地給樹木。

儘管大規模造林不太可行,笠井仍提醒對現有的森林進行適當管理,例如適度疏伐林木以及管理貪吃的鹿群,仍可以促進森林生長,防止土壤侵蝕,同時維護河川水質。

2021年的論文結尾寫的很含蓄:「本研究的發現,或許值得正在或未來幾十年將要經歷伐林的其他國家參考。」《Mongabay》追問笠井這段話的含意,他說,其實是希望日本和發展中國家,特別是作為日本貿易夥伴的亞洲發展中國家,能夠參考他們的研究成果。儘管日本在戰後就再也沒有濫伐的問題,而是改進口便宜的木材,但在東南亞大部分的地區,濫伐問題仍很嚴重。

「我認為,如果我們知道某項活動對環境有害,便有責任終止它,」笠井表示。「根據我們的歷史經驗以及新的研究成果,日本應該和貿易夥伴討論一下,經濟利益和環境保護哪個優先,才能為自己國家的人民做出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