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衝突的假新聞與認知作戰（二）：希法醫院是哈瑪斯指揮中心？

文／陳韋綸（苦勞網特約編輯）

在近期的以巴戰爭中，以色列轟炸了加薩的醫院，理由是醫院也參與了哈瑪斯的行動，甚至為哈瑪斯的地下隧道提供掩護。以色列的官方說法得到美國政府背書以及主流媒體大量引述，但是包括在加薩執業的醫師與獨立記者都以親身見聞對相關指控進行核實，駁斥了以色列「醫院是哈瑪斯指揮中心」的說詞。國際人權團體也譴責以色列屢次襲擊醫院及醫療人員，敦促國際刑事法庭（ICC）依戰爭罪對以色列展開調查。

以色列殺害250名醫療人員 三分之二醫院停止運作

截至2023年11月12日，世界衛生組織（WHO）至少已紀錄137起針對加薩醫療系統的襲擊事件，這些襲擊至少造成521人死亡，其中包括16名醫療人員，並有686人受傷，其中有38人為醫療人員。

人權觀察組織（HRW）調查以色列針對加薩醫院的攻擊，紀錄2023年10月7日至11月7日針對加薩的印尼醫院、阿赫利醫院、國際眼科護理中心、土耳其－巴勒斯坦友誼醫院、聖城醫院及鄰近地區的攻擊行動，包括在10月7日至28日期間多次襲擊印尼醫院，殺害至少2名平民；10月10日至11日期間轟炸國際眼科護理中心，將該醫院夷為平地；10月30日至31日期間轟炸土耳其－巴勒斯坦友誼醫院及鄰近地區，造成醫院建築物損壞與燃料短缺，最終導致該醫院在11月1日被迫關閉；此外，聖城醫院也遭以色列多次襲擊。人權觀察組織報告也指出以色列屢次襲擊「車身有明顯紅十字或紅新月標誌」的救護車。

以色列襲擊加薩醫院，進一步惡化該地區因長年封鎖原已嚴峻的醫療危機。根據世衛組織，截至12月21日，加薩36間醫院中，僅剩9間醫院維持營運，而這些醫院全部位於南部。巴勒斯坦衛生部長邁・凱拉（Mai al-Kaila）警告：如果戰事持續，「加薩衛生部門將徹底崩潰」。在邁・凱拉召開記者會的12月5日，加薩被殺害的醫療人員已增加至250人。

以色列：醫院發現哈瑪斯指揮中心與地下隧道

以色列襲擊加薩醫院的數量，並不止於人權觀察組織的上述紀錄。10月15日，以色列空襲加薩的謝赫哈瑪德醫院，造成該醫院的嚴重損害。以色列軍隊宣稱在謝赫哈瑪德醫院底下「發現哈瑪斯戰士的隧道」；以色列軍隊接著將目標轉向被認為是「加薩醫療系統基石」的希法醫院，針對醫院鄰近地區發動多次攻擊，切斷醫院水、電、網路及燃料供應，並將坦克駛入院區，包圍了希法醫院，最後在11月15日發動第一次襲擊。這次以色列軍隊除了再次堅稱希法醫院底下存在地下隧道，也進一步指控「希法醫院是哈瑪斯的指揮與控制中心」。

以色列斷電並阻止燃料進入希法醫院，在停電而且緊急發電機因燃料無法供電的情況下，導致照護早產兒的保溫箱及重病患者所需的血液透析機停止運作。以色列圍困希法醫院造成40名病患與3名嬰兒死亡。當以色列展開攻擊後，希法醫院的病患死亡數量，在15日至17日的48小時內增加至24人。根據媒體訪問襲擊期間受困在希法醫院的醫療人員：以色列炸毀了儲放藥品與醫療設備的倉庫，醫師因為藥品與燃料短缺，被迫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為病患進行手術，或是任憑病患傷口長滿蛆蟲，加薩國際紅十字會主任向伯格（William Schomburg）以「人間煉獄」形容以色列砲火下的希法醫院。

以色列為了正當化自己針對希法醫院的襲擊，在社群網站及影音平台展開一系列的認知作戰，包括：

10月28日，在襲擊希法醫院前夕，以色列軍隊在Youtube頻道上公佈了11秒的「希法醫院3D模擬影片」，指控哈瑪斯把希法醫院當成「恐怖行動的主要總部」。影片繪製醫院建築下方的隧道，以及儲放燃料與武器的碉堡，其中一間碉堡牆上掛有哈瑪斯旗幟，哈瑪斯戰士在隧道與碉堡內巡守。

11月15日，襲擊希法醫院當日，以色列軍隊在社群網站「X」發布短片表示：根據情報及行動需求，以色列軍隊正在希法醫院的特定區域針對哈瑪斯執行「精準」且「針對性」的行動。

11月16日，以色列軍隊在Youtube頻道上再度發佈6分鐘影片，軍方發言人康里克斯（Jonathan Conricus）帶領攝影機進入已被以色列軍隊完全控制的醫院內，從核磁造影儀（MRI）與其他地方發現了步槍、胸前有哈瑪斯標誌的戰術背心與其他武器。

11月20日，以色列軍隊在「X」再度發佈短片，宣稱在希法醫院院區發現了長達55公尺的「恐怖份子隧道」，在一閃而逝的畫面中，以色列軍隊指出了隧道的「防爆門」與「槍孔」，欲藉此證明哈瑪斯「自私地利用希法醫院作為人肉盾牌。」

OPERATIONAL UPDATE: IDF and ISA forces revealed a significant 55-meter-long terrorist tunnel, 10 meters underneath the Shifa Hospital complex during an intelligence-based operation.

The tunnel entrance contains various defense mechanisms, such as a blast-proof door and a firing… pic.twitter.com/tU4J6BD4ZG

— Israel Defense Forces (@IDF) November 19, 2023

以色列官方說法得到美國政府的背書，例如美國總統拜登附和以色列軍隊，表示對「哈瑪斯將總部與軍隊藏匿在醫院」一說的正確性有「絕對的信心」，然而拜登未進一步說明情報來源或是提出證據支持其指控。考量到拜登曾經宣稱「恐怖份子哈瑪斯斬首40名嬰兒」，後來連白宮也不得不坦承其說法「缺乏證據」，我們有理由對拜登的可信度打上問號。此外，美國主流媒體也引述以色列軍隊的說法，例如美國三大廣播電視網之一的國家廣播公司（NBC），其旗下新聞台「NBC新聞」標題信誓旦旦表示：「以色列軍隊在希法醫院發現哈瑪斯行動的『明確證據』」。台灣媒體也隨聲附和，以聳動標題向閱聽眾宣告：希法醫院「驚見『數不清』武器」、「被哈瑪斯當軍事行動掩護」、「哈瑪斯藏這裡！」

BBC及美聯社：以色列沒證據、無法證實其指控

然而，以色列這一系列針對希法醫院的指控，顯然未能說服英國廣播公司（BBC）及美聯社等獲准進入希法醫院採訪的記者。11月16日，BBC記者露西・威廉遜（Lucy Williamson）在以色列軍隊的同意下進入希法醫院，但是威廉遜與攝影團隊只能在以色列軍隊允許的部分院區拍攝，並且被禁止與醫師及病患交談。軍方發言人康里克斯向威廉遜展示核磁造影儀後方的AK步槍、軍事手冊與地圖。威廉遜根據親身見聞結論道：搜尋醫院24小時後，以色列表示發現了武器與其他設備，這些東西有助於提供關於哈瑪斯與人質的資訊，但是「（以色列）兩者（哈瑪斯與人質）都沒找到。」

BBC事實查核團隊（BBC Verify）檢視了康里克斯在希法院區拍攝的影片後表示：「以色列尚未提出關於隧道的證據。」BBC事實查核團隊在影片中發現諸多疑點。包括後來康里克斯向BBC展示核磁造影儀後方的武器時，AK步槍數量變多；康里克斯宣稱「一鏡到底」的影片顯然經過剪輯；此外，團隊也指出無法證實以色列展示的軍事設備「為什麼會在那裡」。最後，BBC事實查核團隊結論道：「我們在影片中所看到的，與以色列『希法醫院是哈瑪斯行動與指揮中心』的敘述不符⋯⋯以色列至少到目前為止，仍未提出證據支持其說法。」

隔1週後，以色列宣稱發現了「恐怖份子隧道」，美聯社記者也在以色列軍隊的同意下，進入希法醫院底下的隧道，條件是全程由以色列軍隊陪同、報導需經以色列軍隊審查，採訪時間僅4小時。最後，美聯社記者也不願為以色列軍隊背書，報導描述道：「隧道盡頭是一間宿舍，裡頭有空調、廚房、浴室與吊床，這個磁磚有生鏽痕跡的房間，看來已經沒有在使用。」至於以色列軍隊指控「希法醫院是哈瑪斯最大的恐怖設施」、「哈瑪斯指揮官在此指揮、控制及發射火箭」，美聯社也坦承「無法獨立核實」上述說法。

希法醫院醫師：沒看過哈瑪斯成員

不只記者，被以色列圍困在希法醫院的醫師，也以第一手資訊反駁以色列軍隊的說法。愛爾蘭出身、曾於倫敦執業，後來在希法醫院擔任整形外科主任的醫師艾哈邁德（Ahmed El Mokhallalati），在11月17日，即以色列襲擊醫院後的第二天，指證以色列軍隊「什麼有沒有找到」。另一位在希法醫院工作的醫師馬爾萬（Marwan Abu Saada）也表示：「從未在醫院見過任何哈瑪斯成員。」馬爾萬與希法醫院院長穆罕默德・阿布・薩爾米亞（Muhammad Abu Salmiya）後來被以色列拘留、審訊。之後薩爾米亞遭以色列軍隊指控「暫時協助敵人及恐怖組織」並延長居留45天。

曾在希法醫院工作長達16年的挪威籍醫師麥茲・吉爾伯特（Mads Gilbert）描述親身見聞：「我可以自由到處走動、拍照、攝影⋯⋯我去過每個地方，從未被限制、控制。」吉爾伯特表示，在2009年及2014年以色列襲擊加薩時，以色列就曾利用相同指控，威脅醫師離開希法醫院，「我要求納坦雅胡提出證據⋯⋯如果這裡有指揮中心，請展示給我們看！」吉爾伯特憤怒地表示。

希法醫院底下的隧道並非秘密，根據美國調查新聞網站「The Intercept」記者斯卡希爾（Jeremy Scahill）引述以色列Ynetnews與國土報（Haaretz）等媒體報導，以色列正是這些隧道的興建者。在以色列仍佔領加薩走廊的1980年代，作為希法醫院翻新計畫的一部份，以色列在醫院興建了這些碉堡與隧道，以便容納洗衣間與其他服務。以色列前總理埃胡德・巴瑞克（Ehub Barak）近日接受CNN訪問時也表示：以色列在40年前就興建了這些地下碉堡，目的是為提供醫院更多營運空間。

對於巴勒斯坦人民來說，加薩走廊蔓生的地下隧道也早已不是新聞。TED研究員、巴裔美籍記者伊曼・穆罕默德（Eman Mohammed）表示，自2007年起，以色列對加薩實施全面封鎖，對過境貨品實施完全管制，於是巴勒斯坦人民挖掘了自加薩南部通往埃及的地下隧道，「嘗試走私義大利麵或是食物、藥品及燃料等其他民生必需品。」

以色列濫用「哈瑪斯指揮中心」、「地下隧道」等醫院的指控，藉此正當化自己攻擊醫院的行徑已有先例。2023年11月5日，以色列軍隊宣稱謝謝赫哈瑪德醫院底下有「哈瑪斯戰士隧道」後，空襲重創該醫院。以色列軍隊發佈影片，指控為加薩人民安裝義肢與提供復健的謝赫哈瑪德醫院庭院有一個「通往哈瑪斯隧道」的艙口。這個說法隨後被半島新聞台數位調查機構「薩納德」（Sanad）踢爆。薩納德將以色列軍隊公佈的空拍影片與衛星照片交叉比對，並根據8年前醫院施工影片及當時參與建設的工程師說法，證明該艙口底下是一個獨立封閉的蓄水池。

另一個案例是2014年以色列襲擊加薩時，以色列也謊稱「伊斯蘭大學擁有哈瑪斯的武器開發中心」，之後在24小時內空襲該大學200多次。事後聯合國調查報告打臉以色列：「這些是民用教育建築，調查團沒有發現任何有關它們被用作軍事設施或是對軍事設施作出貢獻的資訊。」然而聯合國調查顯然無濟於事，因為多年來針對以色列戰爭罪的有罪不罰已令以色列有恃無恐，2023年10月10日，以色列軍隊又一次將伊斯蘭大學轟炸至關閉。

人權團體：以色列攻擊醫院犯戰爭罪

國際人道主義法（IHL）是目前國際間針對戰爭時期行為規則的主要依據，而國際人道法又以4個《日內瓦公約》及2個附加議定書為基礎。《日內瓦第四公約》與《第一附加議定書》都規定醫院與醫療人員必須受到保護。《日內瓦第四公約》第14條規定必須為傷者、病人、孕婦、老者和孩童設立醫院及安全地帶。第18條規定：「⋯⋯民用醫院，在任何環境下，不得為攻擊之目標，而應隨時受衝突各方之尊重與保護」；《第一附加議定書》第12條規定：「醫療隊無論何時均應受尊重和保護，並不應成為攻擊的對象。」另一個規範戰爭行為的國際法《海牙公約》也規定：「在圍攻與轟炸時，必須採取一切必要措施，儘可能保護專用於⋯⋯醫院的建築物及病人、傷者的集中場所。」

以色列在建國之初就批准了《日內瓦公約》，但沒有批准《海牙公約》，不過以色列高等法院在1907年承認該公約是國際習慣法的一部份，因此對未批准國家也有拘束力。

然而，以色列屢次襲擊加薩醫院、醫療人員與救護車的犯行，令國際人權團體要求依戰爭罪調查以色列。

人權觀察組織調查表示：以色列指控哈瑪斯「自私地利用醫院」作為「恐怖主義基礎設施」，欲藉此正當化其襲擊醫院的說法「是有爭議的」，原因是以色列「沒有提出證據證明剝奪國際人道法賦予醫院及救護車受保護地位的行徑是合理的」。根據人權觀察組織，在上述以色列襲擊醫院的案例中，以色列也經常在「沒有向醫院提出預先警告」的情況下發動攻擊。

根據人權觀察組織，國際人道主義法賦予醫院與醫療設施特殊保護地位，只有在醫院被用來從事「害敵行為」並收到「所需警告」後才會喪失其保護地位，不過人權觀察組織強調：即便軍隊非法利用醫院儲放武器或部署身體健全的戰鬥人員——如以色列指控哈瑪斯的那樣，攻擊方仍需發出警告，要求停止這種濫用行為，並設定合理的終止期限，只有當警告未被理睬後才能發動合法攻擊。命令病患、醫療人員與其他人撤離醫院只能作為最終手段，醫療人員必須被保護及允許從事其工作。

人權觀察組織也指出，以色列在2023年10月13日向加薩北部22間醫院發出全面疏散令並不是一個有效的警告，因為該命令未將醫院為病人及醫療人員提供安全的責任納入考量。世衛組織也表示，考量到移轉重症病人極為困難、加薩南部救護車與床位數量不足，「疏散命令不可能在不危急住院病人、國內逃難者，以及需要生命維持的那些最脆弱的病人的生命的情況下執行」，世衛組織形容疏散令是「對病人與傷者宣判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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