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女妖》心碎的喜劇，內戰的寓言｜聞天祥影評專欄

【聞天祥影評專欄】近期有兩部電影把男性情誼其中一人突然疏遠而帶來的天塌效應拍得讓我嘖嘖稱奇。一部是在坎城拿到評審團大獎也入圍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的《親密》（Close），一部是讓柯林法洛在威尼斯與金球獎封帝亦問鼎奧斯卡多項大獎的《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前者講青少年的懞懂敏感，故事非常簡單，但細膩入裡到讓人心疼；後者就像它一時摸不著頭緒的片名，藉由成年男子的翻臉而更像是個寓言。

編導馬丁麥克唐納（Martin McDonagh）找回處女作《殺手沒有假期》（In Bruges,2008）的老搭檔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布蘭登葛里森（Brandon Gleeson）再次合演。老成的布蘭登葛里森，某天（恰好是愚人節）不想再搭理比他年輕的柯林法洛，甚至放話只要對方再跟他交談，就自斷一根手指回敬。我想打從柯林法洛到片中鄉親父老、以至於銀幕下的觀眾，剛開始都會覺得也太誇張，兩個天天相偕去酒吧報道的哥兒們有必要這樣嗎？尤其對方又沒做什麼錯事。他後來給出了冠冕的說法，那種來日無多的感觸，或許能教「道不同不相為謀」稍加合理（很多藝術家確實為了作品而不知友善），卻也讓「啞巴吃黃蓮」的柯林法洛受了雙重侮辱。有趣的是看似腦袋空空的柯林法洛某日借酒裝瘋反倒吐出不少令人（包括和他絕交者）為之驚豔的論點。但他食髓知味變本加厲的結果，卻讓情勢雪上加霜。

你可以把它視為對男性氣概的調侃，也可以找到階級分裂的矛盾。然而這個叫做伊尼舍林的小島只是假託，更重要的是上世紀二〇年代的時間設定，以及不斷提醒我們主島正在發生的內戰。這讓突然反目的男人情事，有了政治與歷史遐想的有趣空間。

這當然不能作為作品被讚揚的唯一理由。事實上馬丁麥克唐納最厲害的地方是一面讓小島上的角色交織出怪誕卻又合乎情理的行為，再由可笑的矛盾變成難以修復的對立，而令我們聯想到現實的歷史或政治。他總有辦法讓看似理虧的那方適時扳回一城，也教受害者放大憤怒而成的暴力無所遁形，而使好萊塢那套黑白分明的價值觀立陷窘境，也教過度簡單的同情顯得盲目，觀眾不由自主一併跌入道德複雜的漩渦裡而同感焦慮。

影片的氛圍從黑色喜劇，慢慢增添其他元素，到最後甚至令人毛骨悚然。恐怖的不是兩個朋友的決裂，而是從中釋放出的自私，以及比死還痛苦的孤獨。電影無需有真的女妖，便能詛咒報喪。而那些事不關己卻不停八卦的自視清高，濫用職務威逼恐嚇的蠻橫權力，也成了對眾生與旁觀者的批判。何其無辜的死者，反而提醒了被隱藏的惡，以及無心之過的可怕。到最後喜劇自然可以沈重、甚至悲傷了。

《伊尼舍林的女妖》比馬丁麥克唐納過去的作品門檻高了一點，幸好並不乾澀也無尷尬，從演員到技術層面都撐得起這個意在言外的故事。柯林法洛、布蘭登葛里森的主戲固然可圈可點（柯林法洛得知被甩從莫名到心碎的表情實在厲害），飾演法洛姊姊和年輕鄰人的凱莉康頓（Kerry Condon）、貝瑞柯漢（Barry Keoghan），一智一愚相映成趣，既點出兩個大男人的盲點，也為影片添加了悲憫的神采。而電影中的小馬小驢和小狗，真的是這座島上最美好的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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