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我夜行的美女/夏俊山

夏俊山

兒子打電話來,說是需要找一個保姆,最好在老家找。找誰呢,我想起了多年前伴我夜行的那位美女。近半個世紀過去了,你還好嗎?

那年,我21歲,正是渴望愛情的年齡,卻不敢奢望愛情。我知道,我這一生,已經有了制度性安排——個人離不開集體,我會拴在生產隊這棵樹上,雞叫幹到鬼叫,從“新社員”變成“老社員”。想當工人?我是農村戶口,沒門。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搞副業?生產隊這一關,我過得了嗎?我全年吃多少糧,穿多少布,用幾盒火柴,幾塊肥皂……有生產隊會計分發的票、證管著;每天幹什麼,有隊長安排,至於個人有什麼想法,“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就行,這可是全國流行的春聯。

我渴望愛情,可是,我終年的活動範圍就是生產隊的203畝土地。偶爾去鎮上買東西,得向隊長請假。或者等下工後,快去快回。能認識姑娘,都在周邊,少得可憐,誰會看上我呢?

這一天收工後,吃過晚飯,家裡的煤油燈已經耗盡了最後的一滴油,黑暗中,母親摸出了舍不用的火油票,讓我去大隊部前面的小商店打火油去。

天黑透了,看不清路。我拿了根木棍,像盲人那樣憑著感覺向前走。一路磕磕碰碰,終於到了亮著燈的小賣部。燈光下,一位中年婦女和一位年輕姑娘買了牙粉、石堿和肥皂,正準備離開。年輕姑娘看到我,忽然停下了,對中年婦女說:“你先走吧。我要想想,再買點兒啥。”中年婦女說“你不是已經買了牙粉嗎。我帶了馬燈,你不跟我一起走,會看不清路。”“你先走吧。等一會,我跟夏俊山一起走,他有手電筒。”中年婦女看了我一眼,沒吭聲,走了。年輕姑娘紅了臉,顯得有些不自在。

不知怎麼的,我的心突然猛跳起來。雖說女大十八變,我還是認出了眼前的姑娘:她是劉某珍啊,小學時,我倆同窗。她手靈巧,成績好,幫我削過鉛筆,包過書皮。後來,她回了家,我呢,讀完初中,又讀了高中。幾年沒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像是一位城裡來的美女。我沒帶手電筒,她說我帶了,顯然是編造理由,要跟我一起走。我感到臉在發熱,心跳得更厲害了。

打好火油,我轉身投進了夜幕。她緊跟著我,也進入夜幕。

“我沒有手電筒。”“我曉得。”

“你曉得我回生產隊了?”“曉得。我關注你的消息,很長時間了。隊裡農活多,一直沒機會跟你聊幾句。”

“這些年,你還好吧?”“不好……”

劉某珍忽然哽咽了,不再吭聲。我和她的腳步聲忽然清晰起來。應和的,還有秋蟲的叫聲。她為什麼哽咽?發生什麼事啦?我努力搜索這段時間聽到的一切資訊。漸漸地,我想起了四、五天前,好像有人說過。一隊有個富農的兒子,快30歲了,找不到物件,父母急死了,托人介紹,總算找到鄧莊的一戶人家,也是富農成分,也是一兒一女。兒子也找不到物件。人家願意“換親”,即我的女兒嫁給你兒子,你的女兒嫁給我兒子。一隊的富農,女兒長得很漂亮,不答應。父母,哥哥又是逼她,又是求她。她絕食兩天,父母才沒有再逼。小學同窗時,劉某珍說過,她住在一隊,絕食的難道是她?

哦,應該是她!她的學習成績出類拔萃,沒上初中,大概率是被“富農成分”害了。我當年沒意識到這些,現在該悟出來了。

“你媽希望你嫁到鄧莊去?”“你曉得我的遭遇了?”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一驚,甩開她的手,猛然加快了腳步。我感到,身後的她停下了腳步。因為我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我不清楚,漆黑的夜裡,她在田野上落了單,是怎樣一步步走回家的。我更不清楚,為了尋找機會跟我說上幾句話,她等了我多久,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我記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夜,我無法入睡,總覺得耳邊有哽咽聲,聞一下手,那只被她握過的手,有著淡淡的牙粉味——那時,一隻牙膏兩毛多,有人捨不得買,就買2分錢一袋的牙粉刷牙。熬到天亮,上工的哨子響了。“男勞力挑糞,挑豬場大茅缸的糞。”是隊長在吆喝。上工不能遲到,幹活可以偷懶。這是掙工分的潛規則。我昏昏沉沉地出了門。田埂上,我挑著糞桶,腦海裡卻老是閃過那張美麗的臉。唉,劉某珍,你很漂亮,也很聰明,怎麼就偏偏出生在富農家庭呢?要是你的家庭成分是貧農該多好啊,是中農也行,雖然不“紅”,但不是“黑五類”,我也一定會娶你的啊。

1979年1月29日(農曆1979年1月2日),中共中央為地主、富農分子摘帽的決定出台了,檔下達時,我已經是恢復高考後的大學生了。我想把這個喜訊告訴劉某珍,又猶豫了:告訴她有什麼用呢?她在最絕望時,尋找機會,,伴我夜行,是希望我幫他、救他的啊,我卻拒絕了她,她的心該有多痛啊。現在,我成了大學生,似乎有些春風得意,又跟她聯繫,她會怎麼想呢?

我放棄了跟她聯繫想法。十多年後,我在鄉鎮中學教書。一天,去菜市場閒逛,攤主都望著我,希望我買他們的,有位賣青菜的中年婦女,卻把頭一低。我感到奇怪,走到她面前。“夏老師,你買菜?這是我自己種的。”她知道我注意她,不再低頭,抓了不少菜塞進塑膠袋,也不稱重,就塞給我。我怎麼能白要她的菜呢?

“你是——”我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你記不得我了。我姓劉。”“記得、記得,你是劉某珍。”我有些尷尬,腦海裡努力搜索她當年的模樣。唉,十多年不見,她怎麼蒼老成這樣了?歲月真是把殺豬刀,她還不到四十歲呀。我問她的近況,她告訴我,家在鄧莊,有一個女兒。自己種的菜吃不了,就挑了一些來賣。“以後,青菜啥的,我帶給你,不要你錢。”她囑咐我,很慷慨的樣子。

此後不久,我調進了縣城,成了縣城中學的教師,退休後,又到興化市教書。如今,兒子添了二寶,要找保姆,我想起了劉某珍,於是托家鄉的朋友找到了她的電話。入夜,城裡燈光璀璨,一派繁榮景象,我一邊散步,一邊撥通了劉某珍電話。她聽清了是我後,竟然又哽咽了:“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我?你在哪裡?”我告訴她,我仍然在教書,兒子想找一個保姆。她唉了口氣,說老公已經過世多年,自己一身是病,啥活也幹不了,哪裡都去不啦。

我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