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民主教育」嗎?培養學生不被機器人取代的能力,其實跟工業時代一樣

文:沈潔伃

身為交大百川學士學位學程第一屆的學生,很多人聽到時都會問「那是什麼?」,我通常會粗略地說「不分系」,然後就會得到「哇!好羨慕喔,什麼課都可以選嗎?感覺很棒誒!」的回應。

但事實上,我不下十多次想休學。原因諸多且繁瑣,若要講最核心的問題,是在這種學習結構之下我感受不到充分的自我決定(self-determination)。

我看似有諸多選擇,實際上只能選擇「既有選項」,難以真正創造、建構自己所需、所想。舉例來說,如果為了畢業、拿到學分,僅能選擇學校開設的課程,課堂上必須按照教授的教學進度與方式。如果沒有興趣或想鑽研某個感興趣的議題,還是得先顧好教授的要求,再自己額外花時間。若每堂課都需額外花時間,那時間遠遠不夠用,很多想做的事情得「之後再說」。如果真正想要的學習無法換算成學分,可能會因時間不夠而減少花費的心力。在重重的限制下,興趣與選擇容易縮限在既有的選項之中。

於是,我抱持著想離開學校的心情和對芬蘭教育的期待與嚮往,到芬蘭上了一個月的暑期師培。我在那裡確實感受到更自由的教學,教授在課堂上讓學生有更多的選擇和反思,但過了第一週的興奮期後我又想離開了。當時的我很困惑,很多人都說芬蘭教育是世界第一,但為什麼我還是待不住呢?

那陣子,我剛好在和Jerry通信。他是美國另類教育資源組織(Alternative Education Resource Organization )的創辦人。他告訴我:「芬蘭的學校不是很有趣,就像舊範式中的進步學校一樣。」我才意識到在更為自由的芬蘭教育背後,我的選擇依舊限於既有選項。

例如我在芬蘭修了一堂「北歐工作生活模式」,這幾年歐洲興起另類組織模式,像是青色組織(Teal organization)、全員參與制(Sociocracy),我很好奇發展的成因與脈絡,和社會制度間的關聯。但在課堂上,我同樣只能在教授給的課程框架和作業方向中選擇,而無法撰寫自己真正想探討的內容。我仍舊沒有辦法主動建構自己的學習體系,包含學習內容、方式與節奏。

「我覺得你應該去拜訪一些學校。」Jerry告訴我。

為了尋找教育新範式的可能,課程結束後我走訪歐洲不同國家,參訪了民主教育學校、拜訪不同的教育工作者或自學生,最後到了烏克蘭參加國際民主教育論壇(International Democratic Education Conference,文後簡稱IDEC)。在那裡,我深刻意識到「民主教育」就是我理想中的教育。

什麼是「民主教育」?

你可能會好奇,什麼是民主教育?難道不是民主國家裡的每所學校都是民主學校嗎?坦白說並不是。所謂的民主學校,必須符合民主教育的兩項基本原則,包含:

自我導向(Self-directed discovery):學習者能夠自主決定學什麼、怎麼學、何時學、和誰學。學習可以在教室內也可以在教室外進行。關鍵是學習是依循學生的內在動機和追尋他們的興趣。

集體決策(Collective decision-making):社群裡的所有成員,無論年齡、地位,對於學校規則、學習課程、僱員和預算等重大決策都有平等發言權。

民主教育之於我的重要性不在於形式,而是它讓我不斷反思「我是誰?」、「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我要如何生活於這個社會?」,在不斷地建構中釐清自己,同時練習為自己負責。

「許多人不想要既有教育,卻不夠清楚真正要什麼。如果一直忙著沒思考『什麼對我重要』『我想做什麼』『什麼讓我幸福』,數不盡的選擇容易讓人茫然,金錢洪流也讓人迷失。」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日本民主大學Shure University的朝倉景樹(Kageki Asakura)教授曾說:「人們以為自己什麼都有了,實際上不但沒有『免於干涉』的『消極自由』,更失去『成為自己』的『積極自由』。即便不能馬上想清楚所以然,也須時刻反思。這就是民主教育的核心吧。 」

日本民主大學Shure University 的自我開創之旅|Photo credit: Shure University提供

上述這些想法,或許有許多人認同,卻很少真實發生在教育現場中。更多時候教學者會認為學習者沒有能力為自己建構系統、或是認為某些學習項目是不可避免的,因而設計了各式框架與學習目標。

我曾在一場教育論壇上,聽到一位哈佛知名教育學者說「面對快速變化的社會,重要的是培養學員習者不被機器人取代的能力」,這是現在教育創新的主流觀點,因為內容大多已聽過我便走出門外,看到一位民主教育的老師剛進來就要出去,他問我道「他是誰?為什麼他一直在說培養競爭力?」我說他是哈佛教育學院的,他說「難怪!他是哈佛來的!他一直在說『他認為』高中生應該學習什麼,不管是什麼,他自己去學吧!」

「如果教育能讓學生面對未來很棒,但是非必須。」Kageki教授曾說。

我與民主教育工作者根本的相信,教育重要的其實不是培養學生各種能力以適應未來,成為社會要的人才、不被機器人取代,這樣的觀點與過去工業時代的教育要培養工廠所需的人才並無二致,只是讓人去符應社會所需、變成工具。教育真正重要的是讓學習者成為他自己,當他掌握對自己的認識,他便有意識和能力去學習任何他所需並且生活於社會、甚至為社會創造價值。

除了了解並成為自己,我認為民主教育的重要性還有另一個原因,它讓我們懂得尊重彼此的差異,建立相處與共同生活的原則。人無法獨立於他人生活,但集體生活勢必會遇到各種困難與挑戰。在民主學校裡,親師生皆平等,皆有權利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意見,也有權利參與決策,而不是由某個上位者一味的制定規則。

比較具體的案例是,當團體中有人發現問題時,大家採取的方法不是隱忍、背後說話或是怒罵,而是真誠公開的表達觀點或想法,大家相互討論有沒有什麼做法可以來解決這個問題。問題或許無法一次解決,但方法可以不斷迭代。重點是團體的意識不再是爭奪誰的觀點勝過誰,而是我們如何讓彼此更好。

民主學校是民主社會的理想運作圖像

要運作真正的民主社會,人民必須懂得民主的意涵,但民主需要透過實踐來練習。

「二十年前歐洲理事會的會議上,大家在討論如何教授民主與人權,我說:『要我們在學校學習民主與人權就像在監獄裡閱讀假期宣傳冊,你永遠學不會游泳如果你不被允許下水!』」Derry Hannam,曾是歐洲理事會民主公民教育計畫項目(Council of Europe Education for Democratic Citizenship project)的顧問、培訓師和報告員在IDEC上說:「民主和尊重人權暨需要技巧也需要理解,這必須在學校的日常生活中實踐,而不僅僅是由老師們談論。」

可現今學校教育系統的設計,是為了過去非民主化的社會做準備,並且承襲過去的教育目的:培養大量能在工業化社會裡工作的學生,訓練他們3R「讀(reading)、寫(writing)、算(arithmetic)」的能力,同時工廠需要的是紀律與服從,而非自發或互動的能力。在這樣的設計下,我們如何期待學生能學會主動建構自己的人生?又要如何懂得在民主社會中與他人共同生活?

要建立真正的民主社會,我們必須從日常的民主教育開始實踐,並時刻保有意識。

在民主社會推動民主教育

雅各布・赫克特(Yaacov Hecht),是IDEC的創辦人之一、被喻於民主教育之父,年輕時的他因為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學校、感受不到學校與社會的連結而離開學校。沒有大學學歷的他在1987年創辦以色列第一間哈德拉民主學校(Hadera democratic school),在實踐的過程逐漸意識到「民主教育是民主社會中缺失的一塊重要拼圖」。

他在IDEC上說道:「所以在哈德拉,我們共同建立了四項原則,包括:民主的社群、自我導向的學習、基於對話的關係、基於人權的內容。世界之大,每一個人都可以學習他感興趣的事情,而非將他們縮限在一個小盒子裡,學習固定的某幾樣東西。我們每一個人都能成為彼此的老師,當這樣的學習結構被建立,就能改變傳統上對下的金字塔模式,形成一個網絡式的學習社群。」

直至今日,在他的推動下以色列有30多間民主學校。如果公立學校想成為民主學校,甚至可以跟政府申請更多補助。同時,他們建立了民主教育的師培體系,讓整個系統更加完整。

在IDEC時,我問他說:「Yaacov,你是怎麼讓政府願意相信並推動民主教育?」他帶我走到樹下說:「如果這棵樹要倒了,你只是在旁邊告訴樹下的人們那裡很危險他們是不會聽的,你要帶他離開樹下他才會意識到。教育也是一樣,你要帶他去民主教育現場,當他真實的看到並感受到,他就會知道你在做什麼、願意相信你。我相信做教育的人初衷都是好的。」

如果你跟我們一樣相信,「期望每個⼈都可以真正理解什麼是自由、什麼是民主,找到⾃己存在社會的價值,實踐自由與⺠主的真諦,形成一個互動良好的社會。」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今年IDEC會議上台灣爭取到IDEC 2022的主辦權,我們決定從讀書會開始組建籌備團隊,如果你有興趣參與,無論任何背景,都歡迎與我聯繫(joann.shen@thesouled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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