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以色列的第一手觀察----冬天、戰火、加薩走廊的屍體

文：陳偉周

「Shalom！」是以色列的問候語，在希伯來文翻譯為「平安與您常在！」以色列經歷1967年「六日戰爭」（Six-Day War）、1973年「贖罪日戰爭」（Yam Kippur War）以及2023年10月7日爆發至今的「以巴衝突」（Israel-Hamas War），從歷史戰爭乃至現在進行式的衝突，足以顯示，以色列人多麼渴望平安。然而，人在以色列自助旅行的我，恰巧「見證」這場戰火。自7日至11日，五天來寫下以巴衝突第一手的「觀察報告」。
 
10月7日：開戰

10月的早晨，陽光灑落在第三大城海法（Haifa）二樓旅店的陽台上，以色列正轉入冬季，卻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一則訊息卻引起我的注意。一名在以色列唸書的台灣女大生Ivy，傳來一則What’s App的訊息提醒我，「有空襲警要小心！」接著傳來另一段影片，「動～動～動～動～」畫面中六名蒙面的歹徒手持槍枝，乘坐著一輛白色的皮卡車上，朝著街頭四處掃射，接著畫面轉入黑頻，短短十六秒的影像，讓我打了一個冷顫，Ivy持續傳訊息提醒我，「衝突疑似發生在南部，你們今天出門還是要注意安全。」

由於旅程已進入尾聲，我們仍按原計劃從海法驅車前往鄰近25公里外的城市拿撒勒（Nazareth）以及加利利湖旁的提比里斯（Tiberias）。

抵達提比里斯遊艇的海灣之際，我們感受到一絲「不尋常」的氛圍。海灣旁的觀光商店全部大門深鎖，只有寥寥幾家餐廳與雜貨店營業，觀光遊艇全停在岸邊，偌大的四線車道上竟沒一輛車。唯獨一處捐血站大排長龍，詢問之下，原來是戰爭一發生，以色列衛生部門發出捐血呼籲，愛國的以色列人便以行動響應。

我們轉向一間阿拉伯籍的雜貨店老闆買冰沙解渴，老闆語氣充滿不悅地向我們說，「我剛剛把電源關掉，準備要打仗了，我不打算做生意」，丟下滿臉問號的我們。我們上網查新聞才知道，原來今天早上6時20分，巴勒斯坦極端組織哈瑪斯（Hamas）向以色列南部城市，發射至少5,000枚火箭，釀上百人死傷，然而，以色列也向國際媒體宣布，「以色列開戰反擊（Israel at War）。」

與此同時，一位旅途中認識的以色列人Brian，也傳來關懷訊息指出，「我知道現在情況很糟，但別害怕，攻擊事件來自南邊，你們在北邊不受到影響。以色列從來沒有輸過任合一場戰爭，現在也不會輸。好好享受最剩下幾天的旅程。」

我緊接著問他，「戰爭會持續多久？」Brian告訴我，「這是第一次以軍與哈瑪斯發生大規模的戰爭。戰爭發生可能兩天，也可能長達一周，實際上我們也說不準。取決以色列軍方，能多快摧毀他們（Hamas）的軍事戰力。」

西方媒體例如英國BBC、美國CNN等電視台，不斷放送哈瑪斯組織派兵突襲以色列南部城市的畫面，造成數百名死亡、上千人受傷，猛烈的輿論抨擊力道，與以色列展開的「鐵劍行動」反擊如出一徹。

我同步追蹤IG上加薩走廊巴勒斯坦的社群帳號，聆聽來自巴勒斯坦的觀點，只見一名巴勒斯坦男子，抱著一句冰冷的嬰兒屍體逃跑、還有遭以色列軍方轟炸死亡的兒童照片，拼成一面牆，即使人不在加薩走廊現場，卻可以從這些殘忍的畫面，感受到戰爭的無情與人民的無助。

10月8日：死城

我們從北部的海法驅車回到中部第二大城市特維拉夫（Tel Aviv），又更靠近以巴衝突的加薩走廊。特維拉夫是以色列的旅遊心臟，擁有豐富酒吧、夜店等夜生活、綿延長達4公里的海灘，2010年曾被國家地理頻道列入全球十大海灘城市。

這座熱鬧的海灘城市，在我們落地抵達的第一天，人滿為患的海灘人潮以及歌舞昇平的酒吧大街塞滿遊客，特維拉夫向我們展示它的生命力。但在以巴衝突爆發後的第二天，特拉維夫瞬間淪為一座寂靜的死城，海灘上空無一人、街道上的店家寥寥無幾，連觀光客必去的香料市場，多數店家拉下鐵門暫停營業，市集裡面空無一人。

抵達特維拉夫住宿的飯店，櫃檯人員劈頭就告訴我們：「今天早上發生好幾次空襲警報，請你們盡量不要出門，也不要在外面逗留。如果有空襲警報，請往飯店的避難處躲著，直到警報解除再出來。」我前往街上採買一些生活用品，空中不時有戰機飛過，每五至十分鐘，就會有直升機在空中巡邏。此外，街上隨處可見公共的避難所標示牌，大多為公共設施，例如公園廁所等，而飯店的避難所，就是設置在樓梯間。

當晚，我們外出覓食發現，緊鄰旅館旁的酒吧大街，只有少數幾家餐廳營業，街道上只有外送員在四處奔波送餐。這場景宛如新冠肺炎期間封城般的寂靜。我們待在飯店，一名同行友人收到航空公司的改票訊息，原定10月10日離境的機票被取消，延後至12日出發，不安的情緒，隨著街道上的寧靜越來越高漲。我們決定隔日先到機場，查詢是否有候補機位，提早逃離這座死城。

10月9日：逃亡

清晨七點，我們抵達機場，三樓的航廈內擠滿逃亡的人潮，多家航班被取消及延誤；遊客們專注地望著螢幕上自己的航班被取消，滿臉愁容、焦慮地致電給家人，回報自己的航班被取消的噩耗。

折騰了四個多小時，我們仍排不上候補機位。時間來到中午12時，突然機場響起一則希伯來語的廣播後數秒，機場外響起「轟隆」巨響，宛如按下爆炸的裝置鈕，櫃檯上百名正在櫃檯報到掛行李的遊客，突然丟下行李開始奔跑。我拉著朋友的手一路往避難所狂奔，一名老婦人企圖抱著行李奔跑，最後被安檢人員制止丟掉行李，一名女童被撞倒在地，嚎啕大哭。

我們被塞在狹隘的通道中，有遊客企圖打手機，卻被安檢人員制止說，「現在不要用手機，如果發出訊號暴露位置，是非常危險的事！」大家面面相覷，聆聽著外面的動靜，直到機場廣播通知大家，空襲警報解除，提醒旅客繼續登機。大家才回過神來，走回機場大廳領行李。事後詢問機場地勤人員，他們才說，稍早有一枚哈瑪斯發射的火箭從機場上空飛過。

逃亡過程僅短短九分鐘，內心感覺卻像被黑洞吞噬般，仿佛一場永無盡頭的等待。

同行的友人也紅了眼眶，向家人報平安說，「剛剛飛彈從機場上空飛過，大家躲在樓梯間，現在沒事了，我會盡快回家。」短短的事實描述，卻沉重宛如經歷浩劫重生般的恐懼，這是我們這輩子第一次遇上戰爭。

無助的我們，向我國外館人員求助，也自己上網訂票。一對荷蘭母子、肯亞工程師，與我們彼此交流訂票的資訊。上網查票價發現，一張從以色列返台的單逞機票，從5萬至12萬不等，貴的票幾乎被搶光，最後同行友人自行訂購一張五萬的廉航機票返台，我則是按照原定的航班11日返台。

「戰爭太危險，我們決定要關閉飯店！」陪同友人登機的同時，飯店人員來電通知我，他們要關閉飯店，請我趕緊回飯店取行李，不過他們已經幫我安排另一家飯店，費用他們會負責。我驅車趕回飯店，只見4名櫃檯人員，早已經在門口迎接我，並向我致歉說，「真的很抱歉，在你們的旅途上遇到戰爭，容我說一句髒話，他X的！以前哈瑪斯只會攻擊軍隊，這次居然殺害無辜的家庭，實在不人道。」

我入住的旅館，同時設有緊急災難救助中心，由鄰近的社區民眾主動發起，大家捐贈一箱箱的生活用品，例如衣物、鞋子、盥洗用品、毛巾、書本以及玩具等，放在交誼廳中，免費提供給需要的民眾領取。旅館餐廳也免費提供咖啡、果汁以及麵包給避難的民眾享用，同時提供繪畫課給避難的孩童，在沒有空襲的時候，孩童可以畫畫，抒發戰爭鬱悶的心情。

從機場逃亡安檢人員的指引、公共空間避難所設置告示牌乃至自發性的捐贈物資集，都可觀察出，以色列人面對戰爭是井然有序的，戰爭已成為以色列人生活的日常。

10月10日：空襲

以巴衝突進入第四天，從國際媒體報導顯示，雙方戰事越演越烈，媒體不斷釋出哈瑪斯派出傘兵空降到音樂祭現場，哈瑪斯份子無差別屠殺參加音樂祭民眾，他們手持步槍，對著流動廁所掃射等慘忍畫面曝光，引發輿論撻伐，也成為以色列軍方反擊的「鐵證」；加薩走廊的媒體，也以直播反擊，在YouTube上拉24小時直播，放送畫面給全球觀看以色列軍方轟炸加薩走廊的過程。

然而，遠在加薩走廊三十公里外的特維拉夫也受到戰事波及，一天之內，我就歷經二次空襲。

一個平凡無奇的下午，我走到飯店鄰近到超商買水，街上只有外送員在路上送餐，一兩位當地人在路上跑步，「嗡嗡嗡～」突然響起空襲警報，一位年邁的婦人加快腳步，我抬頭一看，只見一道白色的煙霧一閃而過，我嚇得迅速跑到飯店內的樓梯間避難，直到警報結束。原以為警報結束，回到房間不到五分鐘，飯店再度廣播，空襲警報來襲，請大家往樓梯間移動避難。

一位在緊急避難中心工作的以色列女老師Shiri，看我是唯一的亞洲臉孔，主動上前關心我說，「一切還好嗎？這些日子大家都很不好受。」我告訴她我的班機是明天10月11日，她分享對於以巴衝突的心得：「我們不喜歡戰爭，但在必要時刻我們國家會做出反擊，保護人民。日前聆聽美國總統拜登公開談話支持以色列，讓我感覺到一股振奮人心的力量。但我仍希望戰爭能盡快平息。」

她進一步推薦我安裝空襲警報的App Tzofar。登入之後，只要勾選你現在所居住的城市與地區，App會顯示今天有火箭空襲的紀錄，偵測到空襲來時，也會發出警報提醒，讓民眾趕緊逃去避難所。我登入一查才驚見，原來我居住的區域，今天發生至少4次以上的空襲。隨著空襲頻率增加，街道上隨處可見連線報導的電視台記者。

10月11日：回家

此刻的我，終於熬到要搭機回家的這一天，心情上已從緊繃轉為放鬆，但我仍緊盯著App Tzofar發出的提醒。就在離開飯店之際，手機警鈴大作，只見大家又逃往樓梯間避難，避難儼然成為戰爭的日常。

前往搭乘公車的路上，意外發現一處平房殘骸，被以色列軍方拉起封鎖線圍著，有多名持槍士兵鎮守在現場，一問之下，一位旁邊開雜貨店的阿拉伯老闆告訴我，「這是戰爭發生第一天（10月7日），被哈瑪斯所發射的火箭擊中的地方。事發當時是深夜，我正在睡覺，聽到碰聲巨響後，跑出來看，四周都是火花。」解釋完畢他不忘驅離我，「你行李一大堆，不要在外面閒晃，隨時都有火箭會飛過來。」

直到飛機起飛那一刻，我才闔上雙眼好好睡一覺。結束這五天四夜的戰地旅程。

後記

回台灣的第三天，仍會不時關注以巴衝突新聞，結果10月15日淩晨2時許，App Tzofar警鈴大響，熟睡的我被嚇醒，打開CNN頻道一看，一名人在特維拉夫的連線女記者，正目擊空襲警報，在空中一口氣飛出9枚飛彈，而我的腦中卻猶如電影回播功能，把過去五天身處在特維拉夫的經歷快轉一遍，瞬間冒出冷汗，下一秒意識過來，我人已在台灣才鬆一口氣。

想想自己也不過經歷五天的以巴衝突，卻留下陰影，更何況那些還在以色列這塊土地上面臨戰爭的以巴人民，何時才能有鬆懈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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