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鄉愁/陳紹新

陳紹新

年少不識愁,總是嚮往山外的世界,仿佛那山外青山間的塵世,就是大地上的天堂。然而,當我為稻梁謀,不得不長久地離開故鄉,那浮沉乳名的想念,卻被時光悄悄釀成鄉愁,一再澆濕我花甲的文字。那些地域性的文化元素,那些鄉土故事,那些熟悉的名字、歌謠、景物,在記憶裏飄飄忽忽,你把它化成文字是一種鄉愁,你獨自咂摸況味又別是一種鄉愁。

鄉愁撓弄人,使人玄發霜侵。回望韶華遠去的背影,又何嘗抵擋得住那份故地重遊的念想。到鄉間去,到乳名的故里去,許多年來,一直是我揮之不去的願望。去古榕下的河畔默坐,去魚與卵石的唼喋裏呆想,去一頁頁閱讀記憶,思接那些韶華時光,把它們化成文字。可惜歲月不饒人,鬥轉星移,回首曾經,恍惚一場大夢。時光無法倒流,但是有些東西,卻是誰也無法改變的。往事,猶如一卷歲月洗印的膠片,卻永遠在你意識回放。水碾群,不舍晝夜滾動的歌謠,問誰,能夠注釋那份鄉愁古老的內涵?千年修心養性的古榕,儼然大地的哲人,知否,讀過多少匆匆過客?麻栗山,涓滴緩降的蟬鳴鳥啼,古往今來,打濕過多少少年書聲?臨水石階,搗衣少婦的歌謠,又抓撓過多少放排漢子的念想……咦!一切,一切的一切,感覺就在眼前,仔細讀,卻已那麼遙遠。

鴛鴦形、犁頭嘴、營盤堖、黃家山……這些上帝的造物,依舊是我記憶的一串文字符號。物是人非的四大木商會館,車馬喧的繁華,早已塵埃落定。雕樑畫棟的廣東館,古戲臺,微風演繹著蟋蟀不甘寂寞的歌謠;造型別致的江西館,後庭的古桂,金黃的香息正挽著清風,笑出前廳來迎客;閑聽雙河流韻的湖南館,坐在蒼翠古榕下,似乎陶然在鳥雀的應答裏,又仿佛在吟詠前賢詩句;臨水駐足的五省館,也許正沉浸在一段往事中,陽光寫照的寧靜,別有一種紅塵繁華碾壓的意境……是的,一切滄桑得如同一幅幅水墨,又恍惚前人留給後人閱讀的一段文字,詩情與畫意的融洽,猶其惟妙惟肖。它們仿佛是在等我,等我來揭示歷史的內涵,抑或解讀塵埃掩飾的故事。這些昭示故鄉從前繁華的東西,羞怯地戴著歷史面紗,面對著我,不動聲色;想予我一份驚喜,抑或讓我去把她猜想。在陽光與朝霧的嬉戲裏,咂摸況味這些前人遺物,朦朧卻又道不明白那詩性,端的是好。“生活中也是如此,看得太透與茫然無知,都不值得稱道。倒是有幾分清醒,幾分朦朧,才最有味。”這是真實的人生感悟,沒有一定的人生經歷,我說來,你也是不信的。

像是上帝的安排,獨自,在一個叫寨蒿的鄉間擲步。一些童年的名字,已被光陰之手摘去;一些稚嫩的容顏,已被歲月的刻刀,造化得老態龍鍾。山歌依舊在演繹生活與愛情,酸甜苦辣抑或悲歡離合,依舊一代代地傳承,喜怒哀樂,註定是人世間一個永恆的主題。野性放歌也罷,緾綿傾訴也罷。生活的本真,說透了,其實就是無數反反復複演繹的世事。歌者,一個個走遠,又一個個走近。歌還是那些歌,人已不是當年的人。最讓我難忘的,是一個叫常隆鏡的山歌手,他家就在我家對面,是一棟兩排一間蓋著杉樹皮的小木屋,小小的堂屋左側有一個門進去便是內室,勉強可以容納兩鋪床。一鋪是他母親和妹妹的,另一鋪是他的。再進去,是一個灶台和一個豬圈。由於房子的原因,常隆鏡雖然年輕時一表人材,且與本街一位唐姓女子兩情相好,姑娘等了他許多年,漸次年齡不饒人,見他無法解決房子問題,便嫁作了他人婦。貧窮,就這樣使一個鄉間歌手,錯失一段美好姻緣,他也因此單身到老。他是寨蒿當年最活躍的三大歌手之一,與李貴、“觀音保”齊名。他放歌宛若行雲流水,長調短腔抑揚浮沉,那音素爬進你的耳輪,就像清泉注入你的靈府,無不叫人心動感思。他每唱完一首,看到別人注目贊許,便開口一笑,露出下顎那顆閃光的銀牙。對孝歌,他也是鍾愛有加,光手抄本就有幾本。猶其“水打籃橋”中才子潘必正與佳人陳妙嬋演繹的緾綿緋惻故事,更是時常津津樂道,樂此不疲。可惜天不作美,命運使然,讓他錯過了人生最得意的洞房花燭。李貴、“觀音保”兩兄弟的命運,也和他一樣,因為貧窮,一生打光棍,直到含恨離世。多麼好的歌手呵!一生以歌聲傳承愛情,自己卻沒有福份享受愛情,這或許才是他們人生最大的遺憾。常隆鏡後來生活境況如何,聽說他妹子嫁去他鄉,他與母親也一起隨妹子走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他。

鄉土文化與風俗,也許是滋養我鄉愁的源泉,別了故鄉幾十年,縈繞記憶的鄉愁,總是剪不斷,理還亂。猶其是孝歌,留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所謂孝歌,其實就是鄉人離世後,兒女擇吉出殯的停喪期間,邀請歌手來為死者守靈親友所唱的歌。孝歌涵蓋的內容很多,有歌唱古今才子佳人,歷經愛情曲折與生活磨難,有緣人終成眷屬的;有敘述鄉間慈母孝子故事的;有表現少婦守寡苦不堪言,回憶往昔夫妻恩愛,五更輾轉難眠, 而嚶嚶哭訴的;也有擬人化謔趣揭示耗子哭貓假慈悲世象的;還有歌手之間鬥歌,明褒暗貶而妙趣橫生的。在我記憶中,最有名的孝歌是《小寡婦哭五更》、《耗子哭貓貓》、《一文錢》、《水打藍橋》……其中對小寡婦拖兒帶女,生活維艱,渴望愛情與幸福的心態,歌謠表現得惟妙惟肖,可以說是淋漓盡致。而《一文錢》唱出的,卻是人性的本真與世態的炎涼。歌詞還記得一些,現錄出與君共饗:”國王鑄定一文的錢呐,裏面的方來外面的圓,裏方外圓四顆的字呀,國王通寶喲在中間。年青的無錢好點點呐,老來的無錢受的熬煎;父母的無錢子不的孝呀,兒女的無錢呀父母的嫌;兄弟的無錢未和的氣呀,夫妻的無錢呐未的團圓;叫化子無錢傍門邊呐,吹鼓手無錢呐坐的廊簷……人生一世呐何所的求呀,生為的錢來死為的錢!“。至於歌手鬥歌取樂的歌詞,由於年代久遠,僅記得了兩句:”蝦子爬上呐螃蟹的背呀,嘎呀呐(土語意為古怪)遇到嘎呀的人呐“。

孝歌一般是晚上才唱,晚飯後,為留住鄉鄰親友為死者守夜,鼓手們便擂響了牛皮大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通鼓罷,若是沒有歌手放聲,鼓手們便再次擂鼓,有時三通鼓罷,才有歌手出場。歌聲一揚,客親們便靜下心來傾聽,遠近鄉鄰鄉親也陸續聞聲而至。但見歌手與鼓手配合默契,歌手每唱完一句詞,鼓手便單錘擊鼓一下,抑或以錘打擊鼓邊,以為節奏。而歌手唱完一段詞後尾音為:”吼呀地吼!“音調很高,似乎是胸腔吼出來的一種音素。此時,這邊音猶在耳,那邊鼓點已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敲起來,一通鼓點響過,歌聲再起,那熱鬧,也更調動起聽客的興趣。就這樣,一不經意,長夜就在不知不覺間流逝。許多年了,曾經熟悉的一切還貼在記憶,卻被時光之手,不動聲色地變換成了往事矣,想起來,人生端的苦短。

咦!這就是我的故里麼?別了又見,那陌生真叫人不敢相認。細瞧,倒像一個整了容的女子,美麗,端莊得讓人目不轉睛,而又心潮湧動。是的,故鄉變了,舊貌換了新顏。放眼街巷,整齊的樓房鱗次櫛比。一家接一家的店鋪,彰顯著古鎮的繁華;音箱播放的晚寨琵琶歌,咂摸,還是從前的滋味。我在薄霧中慢慢走,紛紜的生活往事總在眼前幻現,經過思想的過濾,似又少了幾分世俗,多了幾分夢幻。最難忘八衛河畔的黃家山,三四月的油桐花開得極是壯觀。樹隨山勢高低錯落,站在山下薄的霧裏仰讀,一派紅霞飛雪。仔細看,一樹樹含羞含怯的桐花,如同紅顏撲粉,不勝東風的妖嬈,憑誰見了,也要心動神搖。妙就妙在一碧流水就在山下,花們朝夕對水梳妝,歌謠嘻笑,也不知陶醉過多少過客。若是晨霧濃時,途經山下,只聞笑語,不見伊人,那份如真似幻的猜想,總令人滋生一種葛洪遇仙的感覺。有時,對應著放排人的歌子,一時近,一時遠的來拍你意識,那舒爽,似乎只有明人的小品,才能道盡那美妙。當然,這生我養我的土地,四季都是耐讀的散文。春來寫意的犁頭嘴,油菜花浮浮沉沉地碾金滾黃,逗得蝶也逐歡,蜂也唱曲。我與一班少年踏青而至,時常讀得喜不自勝;夏時徐家塘上下,夏、黃、包家的水碾群,那一闋夜以繼日的《水調歌頭》,更是叫人咂摸不盡那宋詞的韻致。它們與在水一方油榨廠雙碾那一聲高,一聲低的吟哦,遙相呼應,猶如詩詞聯姻,那妙意,在浩瀚的月夜來鑒賞,似乎只有大師的文字,才能道得明白;秋得錦繡的鴛鴦形,太極河照影的古楓染硃潑紅,風姨甩袖一拂,紅葉便繽紛水天魚上,煞是惹人注目,逗人憐愛;而冬季麻栗山下玩雪,打雪仗,堆雪人,凍紅了小手不覺冷的天性,更讓我意識到,年少時光是多麼的美好。說來你也許不信,此時在故鄉,我的確是把記憶一頁頁拆開來讀的。重新審視那些落滿塵埃的光陰片段,可以慰安花甲的鄉愁,抑或選擇一些故事,融入我休閒的文字以饗後人,讓讀者分享我之從前經歷,也未嘗不可。

故鄉行,最難忘是我曾經的同學少年,柴樵好友賀澤武。斯人家在顧家巷子,與我老屋相距很近,朝夕相處,竟成莫逆。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家貧如洗,我們八九歲時放學就上山砍柴,十五六歲時,我們還租了別人一條舊船,利用放晚學時間和星期天,在湖南館下的雙河口擺渡,收取過客一分兩分的硬幣,以貼補家用。兩年光陰彈指而過,我就讀高中,賀澤武卻選擇進了鐵鍋廠。一開始鐵鍋廠效益還好,不久就搬遷進縣城。而當我經歷三年知青,被安排到縣城商業部門工作時。他廠子的效益卻是每況愈下,我們見面相處不到兩年,就再也不見他的蹤影。我還以為他腰包鼓了,瞧不起我這個窮朋友了,這也是人之常情,頗不在意。後來才知道是鐵鍋廠倒閉,工人們都下崗回家了。一個曾經經濟效益很好,工人收入頗豐,賀澤武每晚必看電影,讓我羡慕不已。然而世事難料,失去工作的他如同從天堂墜落地獄。回到故鄉不久,由於承受不住生活與精神的雙重壓力,在飽受世俗冷暖炎涼之後,看破了紅塵。好即是了,了即是好,於是他選擇了在蔡家塘邊的杉樹山上吊自盡,不情願,但卻無奈地為人生畫上了句號。

也許是別久了,許多熟悉的乳名,如今都相見不相識了。當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些人為稻糧謀,遠離了故里;一些人不堪生活負重,看破紅塵,抑或疾病纏身,駕鶴西去。我對於故里的牽掛,從來都是感性的,過去的一切,時常在感動我心中那點墨水。猶其五六月的夏夜,與二三同學少年,舉著松明火把到犁頭嘴的稻田照泥鰍的場景,記憶猶新。稻花香裏照泥鰍,泥鰍見光不動。我們就用自製的小魚叉,輕輕插入水中,對準泥鰍一叉一個准,那情那景,煞是有趣。照一個鐘頭,便得泥鰍半竹簍,約0.5公斤。拿回家除去內臟,油煎後加辣椒爆炒,便是一味佳餚,既營養又下飯。更好玩,是選擇無星無月的夜,去太極河邊照魚。那時候沒有人電魚、毒魚、炸魚,自然生態環境下的魚很多。夏天,猶其是天氣悶熱的無月之夜,手指大小的魚兒,會因缺氧而遊近岸邊過夜。人舉松明火把逼近,魚從睡夢中驚醒,慌不擇路,有的便跳上岸來,任人捉獲。那時水中捉魚,講究手快眼快。幾個人同時照魚捉魚,收穫卻是大相徑庭。當然,這鄉間少年的樂趣,是城市人永遠無法想像的。這樣的經歷,也鮮活過我的一些文字,成為我所經歷的一段佳話。

雨夜的故鄉,聽著碟子播放的舊時歌謠,無端地,總有雨韻打濕眼睛;有時,一個人坐在書窗下,聽雨,悄悄的,一顆心就被屋簷的點點滴滴微醺。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閉上眼睛,想我為什麼要匆匆離開這片土地,而又遲暮歸來?許久,也許是許久,我睜開眼睛,看見少年時的我,正在老屋昏黃的燈下做作業,母親在旁邊縫補衣裳,角落裏蟋蟀呢喃著似真還幻的歌子。更遠的,是顧家巷子土地廟旁,那棵古榕孵化的貓頭鷹的笑。那穿透夜雨秋窗的禽鳴,像哭,至今還在記憶回蕩,可我卻再也回不到從前。“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吟詠古人詩句,感悟古人對故鄉物事的牽掛,忽然明白,原來,這就是所謂鄉愁。這緾綿的惆悵,總是與你經歷的紅塵世事藕斷絲連。其實,作為一名遊子,不論你浪跡何處,都不會走出鄉愁的。因為那裏有你的根,與生俱來,你就與那片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水土之情,血脈之親是涵養靈肉與精神的源泉,也是療養鄉愁最有效的良藥。這樣去想時,李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抑或高適“故鄉今夜思千裏,鬢愁明朝又一年”的詩句,就會恍恍惚惚地浮現腦際,驅之不去,叫人莫名地濕了眼眶。猶其讀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更讓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原來鄉愁,就是人靈肉深處埋藏的一段故里情節的精神載體,生命永遠卸不去的一份牽掛與懷想。它有時從你記憶深處嫋嫋升起,你還來不及咂摸況味,它卻又超凡脫俗地飄然遠去,叫人悵然若失。其實,故鄉還是從前那個故鄉,只是一切都在變化,變得更有中國的韻味,更加詩情畫意。油路通了,高速路也通了;曾經靠木船擺渡交通的雙河口,如今天塹變通途,大橋如虹跨兩岸;過去的茅草房,早已被洋樓木屋取而代之;硬化的街巷,整潔而寬敞。一家挨一家的店鋪,商品琳琅滿目,熙來攘往的過客,眉梢掛著笑意;脫貧的鄉親,富裕的親友,朝歌夕笑,一派和諧文明的世象,就像雙河叮琮的一碧流韻,率性而純真。

詩一樣美妙,畫一般愜意的故里,清朗而令人心醉。在古榕下,我發現一位漂亮的女子,極像我從前的愛人。她哼著一支美麗的歌子,穿過陽光與蟬鳴涓滴緩降的小徑,與我擦肩而過。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風中似有悠遠琴聲,那隱約的曲調的抑揚頓挫,多麼像我與愛人從前在酒吧,與共欣賞的那支貝多芬的《月光曲》。多麼好的感覺呀!我的心,一反常態地跳動起來,不是為眼前的女子,而是為19年前離我而去的愛人。故里鄉間,我現在才懂得,原來它是寫不盡的。你文字表現的,僅僅是它的具象,而它的文化底蘊,才是構成鄉愁,支撐遊子精神的東西。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讀古人詞句,擲步具象與意象的故里,蟬聲拉長你的影子和思緒。很想俯拾一串靈感注入記憶,把我的所思所想,排列成美麗的章節,慰安自己和從前。

有鄉愁的人不寂寞,何況,還有文字和歌謠,可以承載和放牧我們心靈的傾訴與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