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著讀張娟芬《姊妹戲牆》《愛的自由式》,建立女同志文學抒情傳統

文:陳鈺欣

文學對我來說,可能是變換一個視角,或者是拉開一個距離,重新用一個新的眼光看它,有一個新的呈現。——張娟芬

二○○六年,我時常去練功。那時候我總是穿著New balance的慢跑鞋,穿過交清小徑,走一段路上山,到清大人社院圖書館,一頁一頁地翻讀《婦女新知》裝訂期刊。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尋找甚麼,不過是一個碩士未完的研究生,漫無目的地打發時間罷了。直到今天我在影片中聽到張娟芬說,撰寫《流氓王信福》,她看了很多卷證。對於我不在場的過去,看卷證是重建歷史的重要方法。

張娟芬長於非虛構寫作,戮力於死刑廢除、冤案爬梳與援救,甫以《流氓王信福》(2022)獲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其早年從事婦運與同志研究,亦以非虛構寫作兩部重要作品:《姊妹戲牆:女同志運動學》(1998)、《愛的自由式:女同志故事書》(2001)。前者由女性主義、姊妹情誼出發,批判異性戀霸權與父權壓迫女同志的歷史,並列舉九○年代台北重大侵權事件,加以犀利批判;後者以田野調查訪談,書寫台灣女同志多元的愛情故事與生命風貌。

兩本書籍二○一一年加以修訂,增補推薦序、後記與時事,再次出版,暢銷且受讀者廣為閱讀分享。由於非虛構寫作以紀實為底,包括新聞寫作、田野調查、民族誌……等等,過往並不被認為是「文學寫作」。當台灣文學金典獎的分類擴大,納入非虛構寫作,頒給《流氓王信福》、頒給張娟芬,無疑也是一種平反。

這篇文章,起心動念於二○○一年,時報文化出版張娟芬《愛的自由式:女同志故事書》,時間點發生在台大校園同志甦醒日,我們幾個同志社團(浪達與Gay Chat)的小毛頭,邀請張娟芬學姐,在晶晶書庫辦理新書發表會。時隔二十三年,非虛構寫作終於獲得國家文學機構認可,也是一個六月,彷彿福至心靈,打開資料,讀到張娟芬談《我不在場的非虛構寫作》,這一次,她終於是在「我們的文學夢」給一個說話。在《我不在場的非虛構寫作——張娟芬的文學夢》中,整理記錄摘要著活動緣由:

〔…〕「我們的文學夢」系列講座,每月一場邀請來賓演講。2022年11月11日邀請張娟芬主講,透過非虛構寫作的形式,傳達蘊藏其中的現實關懷,以及文學力道。

把文學畫上粗體,張娟芬的現實關懷,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張娟芬的文學力道,過往一直因其現實關懷而被忽略。二元分類往往充滿範疇的謬誤,作為一個受過紮實文學訓練的評論者,我深知文學起於現實關懷,尤其是九○年代以來台灣的同志文學,出於自身處境、突破社會氛圍;同時間,以台北為中心的同志運動亦風起雲湧,在《姊妹戲牆》新版後記中,張娟芬引錢永祥,如此評述自己當年以論述向異性戀霸權下戰帖:

在鄭鴻生追憶七○年代左翼學運的作品《青春之歌》裡,錢永祥回顧了當年學運青年的困惑。他們在兩者之間擺盪,一邊是勇敢奮進的,戰士型的唐吉訶德,一邊是懷疑深思的,學者型的哈姆雷特。於是錢永祥問道:如果哈姆雷特想當唐吉訶德呢?我想那不是「如果」,而是「當然」。作為一個哈姆雷特,只要你的思索是誠懇的,關懷是真心的,你不可能沒有一點點唐吉訶德。總是會有那麼一個點,令哈姆雷特再也坐不住,終於投筆從戎,飛蛾撲火。那個點,通常就叫做:青春。

張娟芬,誠然唐吉訶德也;作為過去台大校園同志甦醒日的參與者,我親眼目睹過娟芬學姐擲地有聲的演講評述,但其嚴整的分析舉證,又讓我懷疑:難道她不曾是哈姆雷特?俠女柔情,字裡行間。同志文學與同志運動、文學寫作與現實關懷,是否如此二元?本文將重讀張娟芬的《姊妹戲牆》、《愛的自由式》,讀出其文學性與同志性,更有甚者,企圖將其歸類為同志文學,增補同志文學史的一塊空缺。

倒著讀《姊妹戲牆》、《愛的自由式》

在一九九八年的「後戲」裡,張娟芬引用英國酷兒作家王爾德〈自私的巨人〉,為整本書畫上一個逗點;之所以是逗點,而非句點,因為她言明:「後戲就是『下一次』的前戲。」期待同志議題再起。以《格雷的畫像》、《獄中記》流傳的王爾德,其接收史在台灣又是另一則故事。作為唯美主義的代言人,〈自私的巨人〉是一則充滿基督教救贖寓意的王爾德童話:去除藩籬、反省既得利益。用在批判異性戀霸權與父權壓迫女同志的非虛構寫作來說,〈自私的巨人〉引用得恰如其分。張娟芬一一致謝曾經閱讀參與的人們,從柏蘭芝、古明君、胡淑雯、賀照緹到朱偉誠,唯獨一個人,只有代名詞:「她」。

此外還有一個人,初識之時,她講〈自私的巨人〉給我聽,她的聲音沖刷著我的回憶,使我突然以為我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我那褪不去的蝌蚪尾巴〔指:天真〕,一定跟她有關。

作為一個女同志讀者,我立刻腦洞大開(腦補),如果這不是賦比興,這是甚麼?我最喜歡《愛的自由式》裡的一句話,是作者小時候從《國語日報》上讀來的:「每個人的心裡都有秘密。最好的事情是和藹可親。」

《姊妹戲牆》寫下不能或忘的壓迫史,沉重萬分;《愛的自由式》卻幽默詼諧,創造了許多至理名言,例如:「T婆依舊在,只是朱顏改」(頁35)、「(婆)殺死九頭怪龍」(頁81)、「不T的『合法性危機』」(頁36)。迥異於《姊妹戲牆》鏗鏘有力地行文批判,直指異性戀霸權;二○○一年台灣女同志運動方興未艾,寫T婆文化,難免還是要對抗「模仿說」(模仿異性戀)、「複製說」(複製父權)。張娟芬卻游刃有餘,手起刀落就把它給做了,主張以T婆風格置換T婆角色,「角色不能重疊,但風格可以混雜」,在T婆的世界裡,做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這就是「不分」。

爬梳現有同志文學研究,少見張娟芬作品分析評述的成果,倒是在社會科學裡常見,論題則環繞著台灣女同志社群文化中「T」、「婆」、「不分」的認同範疇,借用胡郁盈在《認同不停轉換,類別不能不分:社群網站、跨國文化政治、與「T婆/不分」女同志認同型塑》(2018)中的文獻回顧,從女同志伴侶親密關係(謝文宜2008)、西門町T、婆的次文化研究(蘇淑冠2009),乃至年輕女同志的親密關係(蔣琬斯、游美惠2011)、親密暴力(潘淑滿、楊榮宗、林津如2012),近期人工生殖實作(何思瑩2014)…都引用了張娟芬的《愛的自由式:女同志故事書》,並與之對話,其經典之地位,稱為「台灣女同志聖經」,當之無愧。

從撰寫體例來看,《愛的自由式》有意識地援引美國學院butch-femme,作為台灣女同志田野訪談的參照座標,洋洋灑灑羅列了Joan Nestle、Kristin G. Esterberg、Sue-Ellen Case、Esther Newton等學者研究,並藉此重新詮釋T的「陽剛」與婆的「陰柔」氣質。胡郁盈(2018)提醒了我們,現代女性主義意識形態因此與在地T婆情慾文化結合,形成了一套關於女同志性別與情慾認同實踐的新型知識與論述系統,在這過程中,產生積極肯定T婆的力量,由於仍然奠基於現代女性主義論述,而有所排除與失落,包括「想成為男人」的T,與「去結婚的」婆。我同意胡郁盈的提醒,但這些、那些現實關懷觸及不到的地方,或許就是文學力道展現之處。

援引朱天心、建立女同志抒情傳統

在《愛的自由式》最末的〈研究者面壁話〉,張娟芬引用了朱天心《台大學生關琳的日記》(1984)

躺在這兩年裡妳夜夜睡著的地方,夢妳的夢,想妳的想,不在一起的日子,或才能開始懂得妳。

朱天心可被讀為書寫女女同性愛、浪漫友誼的作品,為數眾多,在《愛的自由式》裡女同志們口耳相傳,最早可追溯至寫作於一九七三年的〈浪淘沙〉,雖然是女校裡的人物,卻用「他」和「她」來描述書中主角,張娟芬評述朱天心是很有意識地知道自己在寫同性戀情。馬嘉蘭(2010)析論朱天心的作品,聚焦討論《擊壤歌─北一女三年記》(1977)、〈浪淘沙〉(1977)。馬嘉蘭提出「紀念模式」,當中學女女浪漫友誼嘎然而止,婆書寫展現的方式,是一種公開的哀悼。在與朱天心的訪談中,馬嘉蘭發現作家本人的回應,更證實了這個分析。

王穎(2013)接續其論點,分析朱天心的《古都》(1997),認為對於中學時期浪漫友誼的「紀念模式」,開啟了女女同性愛的慾望,如《古都》中的敘事體雖然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但依然逸出於日常生活之外,而期盼著與中學的友伴A在日本見面。馬嘉蘭分析這樣的女女浪漫愛,結語為「Never ending story」,中文或可翻譯為:說不完的故事。

在此,當張娟芬有意識地引用朱天心一九八四年的作品,放在一個二○○一年出版的女同志田野調查,巧妙地建立了女同志文學的抒情傳統;接續馬嘉蘭、王穎的分析,我將其名為「紀念傳統」。如果讀者對於文學傳統已不復記憶,我們可以隨意舉幾個例子,例如「香草美人」、「傷春悲秋」,它可以是一種創作手法,同時也是一種閱讀模式。香草美人有不遇的假託,傷春悲秋是感時興懷,那麼「紀念傳統」呢?

先回到《台大學生關琳的日記》來拆解,關琳想念著Sophia,日記裡,她們倆人剛分開,關琳住進了Sophia昔日的房間,意識到了她對這段關係的種種可能與不可能的考量。再回到研究者張娟芬引用這段日記,句子中的「妳」指的可以是那些接受訪談的女同志身影們,也可以指單獨的一個「妳」,託寓比興,真文學也。

透過張娟芬引用朱天心,我們將這樣的女同志意象,建構到了朱天心的作品論中,這是文化建構;同時我們也建立了女同志文學的抒情傳統,是婆一再公開地哀悼、復返不得的中學女女戀情、嘎然而止的戀情。但王穎的研究提醒我們,這樣的哀悼,開啟了女同性戀的慾望可能,未來未來一直來。

結論:終將與自己相逢

在《姊妹戲牆》新版後記中,作者對於哈姆雷特或是唐吉訶德的二元對立,已不再僵持不下,「也許『哈姆雷特還是唐吉訶德?』的抉擇,已經不是問題。」同樣地,關於非虛構寫作,其現實關懷與文學力道,亦是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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