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曾經來過──胡金銓與華工血淚史

導演胡金銓拍《忠烈圖》時的工作照。(本報資料照片)
導演胡金銓拍《忠烈圖》時的工作照。(本報資料照片)
胡金銓導演一直有個拍攝華工血淚史的夢想。 (本報資料照片)
胡金銓導演一直有個拍攝華工血淚史的夢想。 (本報資料照片)
胡金銓導演武俠力作《龍門客棧》。(本報資料照片)
胡金銓導演武俠力作《龍門客棧》。(本報資料照片)

初夏的陽光悶悶的,卻閃亮得刺人。我和楊敦平導演找了角落坐下來。桌上是主辦單位準備的甜點、咖啡,鄰室傳來人們斷續的聊天聲與提問聲,胡金銓導演的九十冥誕紀念座談會剛散埸。楊導是胡導演的老友。還沒有坐定,楊導就悠悠說起他和胡金銓的往事:

胡金銓導演比我大14歲,他成名得早。我還在藝專電影系讀書時,導演拍的《玉堂春》、《大地兒女》、《大醉俠》都已經紅遍台灣。我只能在課堂上,電影院,和報章雜誌等遙望他。

1974年,我在UCLA修電影碩士,胡導常到電影系圖書館來查資料,我的好友但漢章介紹我們認識。當時洛杉磯有好幾位念電影的華人同學,因為都學電影愛電影,常常聚在一起。我們都沒有料到,一位大導演和一個大學生在圖書館的一次握手,就握住了一世情緣。

1977年,我和胡導同機從洛杉磯飛紐約,他要到紐約州立大學演講,說好三天後見面。兩天後,突然接到胡導的電話,原來他要印喜帖,希望我幫忙。胡導帶我到他住的旅館,為我介紹了鍾玲教授,胡導的夫人。我很替他歡喜,想不到他居然才花三天,就圓了結婚夢。胡導還笑我說:「我三天就能搞定的事,你們小伙子三年了還在奮鬥呀。」

胡導是我們的老大哥,帶著我們走南闖北,最多的是看電影,討論電影和欣賞電影。一次,導演和我們幾個學生,一起去看1975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德蘇烏拉扎》。這是日、俄合拍的名片,由黑澤明執導。說的是俄國探險家弗拉基米爾率隊在1902到1907年間,在俄國管區烏蘇里江盆地的探險之行。劇情中許多羞辱中國人的言論。大夥看得滿心窩囊,出來站在大廳,彼此相望,只覺得大廳的燈,照得每個人臉色蒼黃。周圍人潮洶湧,金髮白膚身材高大的觀眾們,緩緩經過我們這群人往外走。偶爾有人喵我們一眼。

人潮中兩個留長髮的中年男性,對我們挑釁:「滾回你們的國家,你們這些清客(chink)。」說完,繼續往外走。猛然間,胡導怒喊了一聲:「他媽的,我揍你!」我搶在胡導前,飛身而出,用從小練的拳術,一拳揮去。同行的同學卓伯棠、余允抗、方育平怕我吃虧,也跟著衝上前去,圍住那兩個挑釁的白人,亂拳齊下。兩個口出惡言的高大男子,被打得連說sorry、 sorry,圍觀群眾響起掌聲。這時候胡導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小子,原來你練過功夫,揍得好!」

揮拳的人當中,卓伯棠現在是香港浸信會大學電影學院首任總監;余允抗拍了《山狗》、《馬後炮》、《十命怪貓》後,不拍電影,去投資了;方育平得過兩次香港金像獎,幹得不錯。但是啊,一個男人一輩子可以有機會為國打一場架,才是最值得驕傲的事。胡導到底年紀比我們大,比較穩重,我們四個衝出去圍打那兩個混蛋,他反倒攔下了但漢章、劉國昌,

說:四個打兩個還ok,七八個人圍打兩人,就算贏了,也不好看。

原來俠客還是有俠義的原則。

有次,我和胡導,攝影師一起去北加州採景,回程順路到白先勇老師家拜訪,喝酒聊天聊過頭,因為急著把攝影師拍好的鏡頭寄回台灣,只好連夜趕路。我半夜酒酣耳熱的開車,載著大家往南加州趕。直到背後藍色的警燈亮起,我才注意到,限速55哩的道路,我油門已經踩到了85哩。交通警察把我們攔在路邊,胡導還醉醺醺的在後座交代:「不怕,交給我,告訴他們我病了。」我照著指示,告訴警察,胡導演也配合劇情,在後面哎哎地呻吟起來。可惜江山美人中大牛的演技,在美國沒有派上用場。交通警察鐵面無私說:「少來這一套。」罰單照開。

「I Go Town」的故事

1990年導演搬到帕薩迪納後,和我的住處只有10分鐘的距離,我們來往更是密切。幾位同學,電影同好,圍坐著,常聽胡導說古講今,談昨日的風光,說明天的夢想。博學強記的胡導,心中有著巨大的華人魂。大家都知道,美國的東西鐵路,是當年華工一吋一吋敲打修築的。1869年5月10號,第一條橫跨美國大陸的鐵路,在猶他州普瑞蒙特瑞竣工。這條鐵路的竣工,代表著美國的東西向交通,從以往幾個月的危險路程,現在可以在一周內完成,給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經濟帶來了一場革命。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領導人,齊聚一堂,慶祝鐵路的接通。史丹佛大學創辦人利蘭史丹佛將一根儀式性的金道釕敲入枕木,將鐵軌連了起來。但是在儀式上,及以後的一百多年歷史中,從沒有人提過修建太平洋鐵路一萬五千華工的身影。他們占鐵路勞工人數90%,在工作時受到公然的歧視,貶低,不許成婚,不許接家眷來美國。而在鐵路完成後,遭到公然的遺忘。

想想看,美國歷史為印第安人嘆息,為黑白不平等探討,為猶太人翻案,卻從來沒有一言一語,提到華工當年的辛酸。他們為美國打開了經濟繁榮的兩洋大門,卻被埋骨天涯,連影子都不見了。

除了這些歷史,真正讓胡導痛心疾首的就是「I Go Town」和「Oh No Town」的故事。鐵路完工後,這些華工失業,無人理會,他們無家可歸,總要想辦法活下去。便趁著西部拓荒的挖金熱,開始了自己冒險的旅程。不同於西部牛仔的流浪晃蕩,華工孜孜矻矻,只想找尋一個安身立命的機會,貯下每一分金錢,早點返鄉娶妻生子。怎知牛仔們聞訊而來,騎在馬上,向空射擊,要這些華工滾出他們自己辛苦建起的家園。如果不遵守立即撤離的要求,就地格殺。可憐這些華工,毫無反抗的餘地,為了保命,奔逃唯恐不及,怕稍微遲緩,給了牛仔開槍的藉口,所以一邊往外跑,一邊喊著:「I Go! I Go!」這個市鎮,就留下了這個名字「I Go Town」。

一個也不留的

「Oh No Town」

那發生在1870年代的故事,從來沒有被訴說過。流離逃亡的這些華工,年歲漸長,在異鄉言語不通,拚命工作,只求一分溫飽,只想著找到回家鄉的路。但是只要辛苦存下一點活命錢,牛仔總是一隊一隊的聞風而至。一個一個I Go I Go的故事發生後,終於在某一個年月,他們覺得不行,不想再跑了。將口中的「I Go」反抗成「Oh No」的那一霎那,槍聲響起,大屠殺血染的小鎮,成了「Oh No Town」。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Oh No Town」,因為全鎮的人都被殺光了,一個不留。

胡導一再訴說著這個故事,堅持一定要把這個故事拍出來,要讓世間人看到「鐵路華工史」,但在異國他鄉,拍攝一段早就被湮滅的歷史,又是談何容易。就算導演頂著世界五大導演的名頭,也只能一次一次在斗室中轉圈圈。他們和胡導一次次嘗試,卻一次次被拒絕。

十年,整整十年,我們一次又一次的見面討論,百計千方的籌畫,劇本慢慢成形,男主角周潤發談好了,吳宇森演和張家振擔任監製談好了,編劇談好了,錢也到位了。正式開鏡的日期定在1997年7月,這時胡導告訴我:「我回去把心臟支架修好,小手術。不然拍戲拍到一半,我心臟撐不過,倒下來,不是對不起大家了嗎?」

胡導買的是兩星期的來回機票,我們同時開始籌備,終於要為那些華工們做點事,可是……胡導只是回台灣換兩根心臟支架,說好兩個星期回來,1997年1月清晨來了一通電話,告知手術失敗,胡導過世的噩耗,敲碎了所有人的大夢。到今天,美國華人漸漸開始認識當年的華工血淚,美國政府漸漸做出一些認證,已經是胡導演走後二十五年的事了。

2022年五月三十日,胡金銓導演的九十冥誕紀念座談會後,他的好友,現年76歲的楊敦平導演含淚告訴我這一段已被時間風乾的往事。出師未捷身先死,但台灣林靖傑導演耗時四年拍攝的《大俠胡金銓》二部曲,剛剛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在所有華人心中,胡金銓導演如同紀錄片首部曲的片名:先知曾經來過。而在楊導的永恆孺慕中,胡金銓導演永遠是一身傲骨的大俠,是見到同胞受辱時,會第一個奮身挽袖衝出,大吼一聲「看我一拳」的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