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代孕市場爆發,同婚合法的台灣成為業者布局亞洲重要節點

文字/曹馥年、藍婉甄;攝影/林彥廷、陳曉威;設計/黃禹禛
核稿/方德琳;責任編輯/張詩芸、黃鈺婷

在無須性行為也能生孩子的年代,仲介攜手人工生殖機構,將繁衍下一代的渴望切分成精細且全球化分工的服務,當中成長最快的屬代孕市場。市場研究顧問公司Global Market Insights估算,全球商業代孕產業的市場規模2022年為140億美元,預計到2032年將達1,290億美元,成長近10倍。全球不孕症盛行率增長、對多元家庭型態的接受度提高,加上中國取消一胎化政策後湧現求子需求,加速合法、非法代孕產業蓬勃發展。

保守估計,台灣每年有逾百名不孕伴侶、同志與單身男女尋求海外代孕。這是一條由市場宰制的「天堂路」,金錢是第一個分水嶺,決定孩子在哪生、由誰生;運氣、人性與時刻變動的法規,帶來不可預知的風險與變數;距離、語言與資訊落差,給有心人士套利與詐騙空間。《報導者》訪談準家長,具名或臥底接觸代孕仲介,看見台灣人的海外求子路徑如何移轉。我們也發現,同婚合法5年來,台灣在法規面已成為亞洲最同志友善的國家,隨之萌生的求子心願,吸引業者積極來台宣傳,為的不只是本土需求,還試圖以台灣為節點布局亞洲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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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臨少子化的台灣,仍有眾多家長渴盼一圓求子夢。近年跨國人工生殖業者瞄準華語市場需求積極布局,率先通過同婚的台灣成為重要節點,吸引家長跨海尋求「生」機。圖為示意,非文中當事人。(攝影/林彥廷/資料照片)
面臨少子化的台灣,仍有眾多家長渴盼一圓求子夢。近年跨國人工生殖業者瞄準華語市場需求積極布局,率先通過同婚的台灣成為重要節點,吸引家長跨海尋求「生」機。圖為示意,非文中當事人。(攝影/林彥廷/資料照片)

3月第一個週末,飄著細雨的台北,有4場海外生子說明會同步舉行。

新北汐止區的一戶民宅,白菜寶寶協會理事長吳素慧展示20、30對烏克蘭、哈薩克、賽普勒斯代孕的「成功案例」,為一對夫妻解說流程。同一時間,加州的美國西海岸生殖醫療中心(WFI)一連兩天在台中、台北的五星級飯店舉辦說明會,邀請台灣醫師、律師共同解說如何運輸冷凍精卵、胚胎與美國代孕。另一頭的五星級飯店,11間加州人工生殖診所、捐卵代孕機構、人工生殖法律事務所、財務規劃與保險業者(註1)合辦輔助生殖論壇,100名來自台灣、香港、新加坡的準家長(註2)戴耳機聆聽同步口譯。以男同志為主的參與者中,偶有頭髮花白的父母陪未婚子女穿梭會場,與專程來台的醫師、律師、機構負責人諮詢從借卵到代孕的細節。

註1:海外代孕要價不菲,且涉及跨國資金移轉,美國代孕機構一般會有財務規劃部門,或與專門業者合作。新生兒保險、代理孕母保險等,則有保險業者負責規劃。

註2:在人工生殖產業,診所與仲介不常以患者稱呼人工生殖醫療需求者,而是「準家長」(Intended Parent,簡稱IP,亦譯為準父母),或商業導向的「客人(client)」。

一個週末,4場海外生子說明會

五星級飯店裡展示的,是全球最商業、技術與法規最成熟,也最昂貴的代孕市場。

加州代孕機構Surrogate First協調員Joey Lee,疫情前在美借卵、代孕生子,當時的價格是10萬~12萬美元(約新台幣300萬~360萬元)。Joey在2021年踏入這行,經過疫情跟通膨,借卵代孕費用(註)漲到20萬~25萬美元(約新台幣647萬~809萬元)。儘管如此,基於醫療、法規優勢,代孕子女有美國籍等吸引力,不限性向、婚姻狀態皆能代孕的加州,更使準家長趨之若鶩。Joey負責的個案,平均每年有10~20組台灣家長抱回孩子,另有約20組台灣人進行中,幾乎都是LGBTQ+族群。

註:隨著包套方案的內容不同,各家報價差異甚大。若使用自己的精卵,再找一位代孕者,費用一般會包括仲介費、代理孕母營養金、代母的律師與保險費。有些會包含試管嬰兒療程與藥物費用,有些則否。若需購買卵子,需額外負擔捐卵者營養金。有診所推出「包成功方案」,內容包括提供「品質優良卵子」,由實驗室做出可供植入的胚胎,萬一植入失敗,可更換其他捐卵者或代母,直到孩子順利出生,此類方案也最昂貴。以加州來說,代孕報價大約介於11萬~25萬美元(約新台幣355萬~809萬元)之間,購買的服務愈多,價格愈貴。

為何選擇來台灣,而非需求更龐大的中國?「中國市場確實更大,但台灣對如何組建家庭抱持更多元開放的視野,」主辦這場論壇的聖地亞哥生殖中心(SDFC)國際業務拓展總監理查德.偉斯托比(Richard Westoby)表示,「同婚通過,讓一切(海外人工生殖推廣)變得容易多了。」

人工生殖業者相互結盟,以論壇或醫療博覽會形式吸納客群的形式在歐美行之有年。2019年,國際非營利組織孕嬰爸爸(Men Having Babies, MHB)集結近20間美加人工生殖業者來台,也是台灣首度舉辦大規模的同志生殖座談。到場的300多位準家長來自亞洲11個國家,包括奉行伊斯蘭律法、嚴懲同志的汶萊。

「人們對這些資訊求知若渴,」那年也在場的國際人工生育法律集團(International Fertility Law Group)律師與創辦人理查德.B.沃恩(Richard B. Vaughn)說。

輸出生殖細胞求子,台灣8年成長10倍
輸出生殖細胞求子,台灣8年成長10倍

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簡稱同家會)祕書長黎璿萍表示,2018年以來,平均每年有700多人次關於海外人工生殖的諮詢,當中有230人次諮詢代孕,同家會的代孕準家長群組已有260人。還曾有單身女性、異性戀夫妻因網路訊息紛亂,稱自己是同志來求助。

海外生殖需求推升,安安試管嬰兒中心國際醫療部主任曾雅靖認為還有個相輔相成的因素:相關業者在疫情後顯著增加,積極對台灣準家長招手。

同婚5週年,人工生殖業者來台布局亞洲市場

今年3月,美國人工生殖業者來台辦理說明會,數十位準家長坐滿會場,專注聆聽如何將冷凍精卵、胚胎輸往美國進行療程或尋求代孕。(攝影/陳曉威)
今年3月,美國人工生殖業者來台辦理說明會,數十位準家長坐滿會場,專注聆聽如何將冷凍精卵、胚胎輸往美國進行療程或尋求代孕。(攝影/陳曉威)

透過美國代孕育有一雙子女的台灣家長魯爸(化名),可能無心插柳成為海外機構來台的引線。他2017年出差,順道參加在紐約舉辦的MHB交流資訊,「回想自己找代孕時擔心受騙的煎熬,覺得有這樣的資訊平台一定很棒,碰到MHB創辦人,就邀他來亞洲。」後來MHB在2019年到上海、香港、台北辦活動,原以為中國市場很大,沒想到台灣場如此踴躍。

黎璿萍分析,馬來西亞跟新加坡的國際化程度優於台灣,但對多元性別的法制與社會友善程度不佳,相關業者很難展開大型活動。台灣作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國,美國業者來此經營的目標不只台灣社群,而是亞洲各國同志伴侶。

業者積極宣傳,有相當原因來自當中的不菲利潤。多數準家長會透過中介機構尋找代理孕母,在美國的代孕中介機構服務費(註)介於30,000~50,000美元(約新台幣97萬~162萬元),約占整體代孕費用的3成;與代母營養金45,000~65,000美元(約新台幣146萬~210萬元)相去不遠。若需借卵,需支付8,000~10,000美元(約新台幣26萬~32萬元)給中介機構,與捐卵者的營養金價碼相仿。已有診所建置自己的代母與卵子庫,包下從中介到醫療的流程與收費。

註:各家服務費包含的項目不同,常見的包括代孕流程的規畫,代為媒合與協調醫療、法律、會計、保險人員,代理孕母的篩選、身心檢查與媒合,代表家長與人工生殖法律師擬定代孕合約、協助代孕者保險安排與申請理賠等等。

當台灣成為吸納亞洲金字塔頂端族群赴美生子的節點,水漲船高的代孕費用,將無法負擔的需求者擠向低價但風險滿布的灰色地帶。缺乏監管的代孕機制,讓代孕者遭受剝削、準父母捲入犯罪,代孕子女權益受損。

美國代孕價格翻漲,準家長湧向便宜但監管鬆散的灰色地帶

「要花多少錢生孩子」是橫在準家長眼前的第一個現實,代孕的財務壓力尤其沉重。荷包深度如分類帽,定奪孩子的生命在哪個國家開始。金錢、業者素質與運氣相互扭絞,為平均1年半到2年的代孕歷程投下變數。

10多年前,生殖醫療蓬勃但法規模糊的泰國(註)是台灣人偏好的代孕去處。曾有泰國仲介透露,台籍代母需花費新台幣百萬,而泰國代母只要約新台幣30~40萬元。但當中亂象叢生,有台灣業者挾代孕嬰兒向家長勒索百萬,還稱「愈被法辦,生意愈好」

註:在2015年以前,泰國代孕未被定為犯罪,也沒有明確合法,僅以醫學委員會相關法規規範代孕服務提供商,並禁止胚胎性別篩選。2015年,泰國訂定《生殖輔助技術下出生子女的保護法》,禁止商業代孕,僅允許委託夫妻至少其中一人是泰國籍的前提下,才可找泰國女性代孕。若為合法代孕,委託夫妻會被認可為代孕子女父母並擁有親權;非法代孕生下的子女會依分娩者為母原則,由代孕者作為代孕子女的合法母親。此外,涉及商業代孕的關係人將面臨刑事責任,其中以代孕者面臨的刑罰最重。

2011年底起,中國漸進開放生育二胎,一胎化政策長期抑制的生育需求,加上不孕人口增加,推動中國地下代孕市場快速成長。業者為規避查緝,或與海外生殖機構結盟,或直接投資、併購海外診所,在10年間重新形塑了以往主要服務歐美人士的全球代孕市場,建置一條龍中文代孕服務,積極招攬華語客群,包括台灣。

在Facebook鍵入「代孕」,能找到琳瑯滿目「代孕華人群組」,入群不到5分鐘,陌生帳號傳來簡體訊息,表示若要詢問代孕,可加WeChat一對一服務。甫加好友,諮詢專員立刻對接,提出烏克蘭與喬治亞兩處方案;得知中華民國護照難以入境喬治亞,便建議可考慮哈薩克或中國廣東,但也挑明中國代孕違法,到他國進行更可靠。

烏克蘭有「歐洲子宮」之稱,多年來能以相對低廉的價格為外國夫妻合法代孕。由於過往對中友好、距離近且簽證便利,每年在烏克蘭誕生的2,000~4,000名代孕子女,有3成的父母來自中國;業者估計每年有20~30對台灣家長赴烏。

疫情和戰火下,他們從烏克蘭抱回兩個孩子

Nana和Ben夫婦,以及兩個在烏克蘭代孕出生的孩子Fish和Ann(以上4人皆為化名)。(攝影/林彥廷)
Nana和Ben夫婦,以及兩個在烏克蘭代孕出生的孩子Fish和Ann(以上4人皆為化名)。(攝影/林彥廷)

從台中高鐵站驅車向北,穿越鄉間小路,來到比鄰綠色稻田的連棟透天厝,應門的是Nana和Ben夫婦,以及他們的3歲兒子Fish(皆為化名)。大門後貼著夫妻周遊各國的明信片和紀念磁鐵,Fish頂著蓬鬆棕髮,轉動圓亮深邃的大眼睛,遞來一顆櫻桃口味的糖果;Nana笑說,糖果是去年底從烏克蘭帶回來的。

「咻,碰,吚吚吚⋯⋯」聽到關鍵字「烏克蘭」,Fish就開口模仿防空警報及飛彈的聲響。Ben點開在基輔街頭錄下的手機影片解釋,「Fish常聽到我們跟朋友分享,現在聽到『烏克蘭』就會模仿。」這對夫妻去年為了接回Fish的妹妹Ann(化名),在戰火未歇時前往烏克蘭。

Nana和Ben年近50歲,結婚14年,經歷不下10次試管嬰兒療程。Nana是多囊性卵巢,卵子品質不佳,且因免疫反應會攻擊胚胎,每次懷孕都撐不過3個月。夫妻倆跑遍全台生殖中心,試過所有療法與針劑,Ben本已接受無法生育的事實,但Nana摸索出代孕的路。

「我是順其自然,她很想要,說真的很喜歡小孩,就好吧,支持她。」Ben話音剛落,Nana接著說,「不然我們就可以say goodbye了。」為挽救「婚姻危機」,Ben毅然賣掉房子作為代孕基金。

飛往烏克蘭前,Nana和Ben曾透過網路找到已育有一子、願幫他們代孕的35歲台灣女性,談好150萬元報酬,讓代母冒用Nana的健保卡在台灣植入胚胎。Nana形容自己像在「做壞事」;沒有代孕經驗的代母與先生,又擔心這會影響育兒,臨時要求加價30萬元。偷偷代孕風險太高,夫妻倆決定去合法的烏克蘭。

兩人將冷凍在生殖診所的既有胚胎運往烏克蘭,卻在申請好輸出許可時爆發疫情,許多運輸公司拒絕派員入境台灣收件。最後他們找到與日本公司合作的烏克蘭業者,由日方來台收胚胎,轉運到維也納,再轉手給烏克蘭運輸員,胚胎才輾轉進到烏克蘭的生殖診所。包含法律諮詢、診療、代理孕母費用、接寶寶時的住宿費,兩胎分別花費48,000歐元及41,900美元(各約新台幣140~160萬元)。

文件缺一張都回不來,「用錢、時間、生命安全在換」

Ann的出生證明與代理孕母放棄書。準家長必須具備上述文件,才可到烏克蘭民事處註冊,並辦理代孕子女回台事宜。(攝影/林彥廷)
Ann的出生證明與代理孕母放棄書。準家長必須具備上述文件,才可到烏克蘭民事處註冊,並辦理代孕子女回台事宜。(攝影/林彥廷)

回想飛越8,000公里,終於抱到Fish的那刻,Nana雙眼發亮,直說「真的很開心」。雖有親友說「這不是妳的小孩」,Nana不以為意,「Fish是我的小孩,出生證明上我就是生母(註),而且我們的關係很緊密,整個過程都是我在努力的。」

註:烏克蘭法律明文規定委託者為代孕嬰兒的合法父母,出生證明上的生母亦為委託者而非代理孕母。據法務部行政函釋,外國法院確定判決之效力,除非中華民國法律另有規定或違背我國公序良俗,原則上跟我國法院的確定判決具有相同效力。因此在海外合法代孕,且具備代孕子女出生證明、法院親權判決等相關文件的國人,該子女即能視為國人子女,並回台辦理身分登記。以本文個案來說,戶籍謄本的父母欄位確實為委託夫妻,且無其他加註字樣,惟出生地仍載明為烏克蘭。

這「整個過程」,不僅是代理孕母懷胎的漫長10月,將孩子接回台灣的程序更是關卡重重──結婚證書、親子鑑定、出生證明,舉凡涉及往來台灣和烏克蘭間的文件,都需經過翻譯、認證、外交部門及駐外館處的驗證(註)。Ben翻開收滿各式文件的資料夾:「缺一張都不能回來,都是用錢、時間、生命安全在換的。」

註:因為外國機構無法查證我國文書的真實性,所以將文書送往其他國家地區使用時,就必須經過認證,還要至外交機構辦理驗證。

Fish在2021年3月出生,適逢COVID-19病毒肆虐,夫妻倆前往處於疫情尖峰的基輔,坐飛機要全程穿著防疫服,政府部門也常因人員染疫暫停開放。通常30天就能辦好的寶寶返台文件,兩人花費近2個月。

不久,烏克蘭遭俄羅斯入侵,凍存夫妻倆胚胎的生殖診所緊急將胚胎送到斯洛伐克「避難」。所幸隨著戰事趨緩,Ann在2023年11月出生,「接Ann時還是怕會被(飛彈)打到,常常去辦文件,公家機關聽到空襲警報就關門,又要再等一天。」Ben回憶,那時連要到駐駐波蘭台北代表處(註)辦理文件及寶寶護照,都因烏克蘭關閉空域,只能搭單趟14~18小時的巴士到華沙,來回4趟才辦齊文件。

註:烏克蘭相關業務2023年起劃歸外交部歐洲司,多數業務從莫斯科代表處兼轄改為波蘭代表處兼轄;但領務方面,兩邊代表處皆受理辦理。

每年像Fish和Ann一樣,從烏克蘭代孕出生的台灣寶寶到底有多少?內政部戶政司回應,目前並無國人出生地的統計資料,駐波蘭台北代表處也表示,國人為海外出生子女辦理相關文件時,代表處並不會特別記錄是否為代孕所生。但根據一名烏克蘭代孕仲介估算,俄烏戰爭後,會從烏克蘭帶回孩子的台灣人,幾乎都是因為代孕。

國際情勢影響代孕地圖,「現在全世界都缺肚子」

襲捲全球的COVID-19疫情,也無法阻卻求子心切的台灣父母。烏克蘭代孕出生的Fish即是疫情寶寶,今年3歲。(攝影/林彥廷)
襲捲全球的COVID-19疫情,也無法阻卻求子心切的台灣父母。烏克蘭代孕出生的Fish即是疫情寶寶,今年3歲。(攝影/林彥廷)

世界局勢牽動代孕路線移轉。俄烏戰爭前,烏克蘭代母面臨飽和;中資進入位處一帶一路沿線、與中國關係密切且代孕價格低廉(註:價格約為美國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喬治亞與哈薩克積極布局。俄烏戰爭後,這兩國成為中國仲介力推的新興代孕國,但需求消化不及,刺激非法代孕路徑暗潮洶湧。

在人治大於法治的國家,有項潛在吸引力是能購買非法服務繞開法規。例如多數國家將代母認定為孩子的生母,須循法律程序使代母放棄親權,流程可能長達數月。主打泰國與中國代孕的仲介,皆稱可加價偽造出生證明,在生母欄位直接填入委託母親名字,省事之餘,還能避開代母不交出小孩的「風險」。

無人知曉這灰色市場規模多大,不過需求不減、獲利遠高於法律代價,再怎麼取締,只是轉移到更無法可管的國家。以泰國為例,2015年禁止為外國人代孕後,業者先後將業務移往柬埔寨(註)、寮國與緬甸。近年中國人赴泰非法代孕,用孩子為跳板獲取泰國居留權轉移資產,讓泰國地下代孕產業死灰復燃。

註:柬埔寨政府於2015年11月宣布將商業代孕視為人口販賣,並於2016年10月衛生部頒布法令禁止代孕。不過地下代孕屢禁不止,迫於經濟所需代孕的弱勢婦女,在欠缺監管的環境下受到剝削甚至控罪。

《報導者》以準家長身分臥底接觸3名泰國代孕仲介,他們指出,自從去年疫情趨緩,3年來積蓄的代孕需求爆發,「現在全世界都缺肚子,加上俄烏打仗,大部分家長跑來東南亞。」

綜整仲介提供資訊,目前泰國自精、自卵代孕(註)約新台幣200~250萬元,加價10,000美元(約新台幣32萬元)可辦假出生證明與返台入籍程序;現在既要消化疫情期間停擺的需求,又有新案湧入,代母得等3~5個月,加價人民幣20,000元(約新台幣90,000元)都不見得能馬上找到人。不過仲介聲稱,赴泰代孕的台灣人很踴躍,「每個月都有人帶孩子回來,我手上就有20個進行中的台灣客人。」

註:泰國非法地下代孕以借腹型代孕為主,使用委託妻自身卵子的費用較低,借卵會再多一筆費用。

網紅行銷、找診所和NGO合作⋯⋯業者主動出擊

台灣第一位試管嬰兒在1985年誕生,也讓試管嬰兒代孕(gestational surrogacy)、俗稱「借腹型代孕」成為可能。此技術將透過體外人工受精產生的胚胎植入代理孕母的子宮,代母與代孕子女沒有血緣關係。(攝影/林彥廷)
台灣第一位試管嬰兒在1985年誕生,也讓試管嬰兒代孕(gestational surrogacy)、俗稱「借腹型代孕」成為可能。此技術將透過體外人工受精產生的胚胎植入代理孕母的子宮,代母與代孕子女沒有血緣關係。(攝影/林彥廷)

太多人不計代價只求一子,業者不再守株待兔。據了解,2019年台灣同婚甫合法,就有美國、泰國業者鎖定同志網紅合作口碑行銷,互惠方案包括補助在台灣冷凍精卵,以利往後轉往海外使用,以及提供療程折扣、轉介準家長抽佣金等(註:國健署表示,根據《醫療法》,非醫療機構,不得為醫療廣告。違者處5萬元以上25萬元以下罰鍰。)。更直接的,是找上台灣醫療院所共同辦理說明會,或互相轉介患者。

「這些人(海外業者)大概從10年前出現,近5年更多,」TFC台北婦產科診所生殖中心創辦人曾啟瑞說。

曾啟瑞與台北榮民總醫院試管嬰兒小組在1985年創造台灣第一個試管嬰兒,在一些不孕患者心中燃起借腹生子希望。不斷有病患央求他找代孕者,有的連人選都找好了,他基於法規婉拒,也明白這些絕望的患者將繼續在台灣或海外鋌而走險。有鑑於此,他是國內最早研究並倡議代孕合法的醫師之一。

如今每年都有數名美國業者希望敲開TFC的大門,請曾啟瑞轉介想赴美求子的患者,「品質良莠不齊,『莠』的比較多。不是非常商業化,就是很會吹牛。我向美國醫界的朋友打聽,就知道是一些『阿里不達』的人,」曾啟瑞說,醫師依法不能進行有對價關係的病患轉介,他頂多建議患者去找他熟識且可靠的美國醫師,「患者都要出去了,總不能去不三不四的地方。」

中南部一名不願具名的診所負責人表示,他每1、2個月就會接到仲介的電話或被加LINE,請他轉介患者到美國洛杉磯、泰國代孕,或轉介去日本做試管嬰兒,「中間商(仲介)同時代理多間診所,事成可拿至少2成佣金,能給診所的就是一點點介紹費。」

合作邀約也找上同家會,「我們剛收到吉爾吉斯的代孕仲介來訊,邀我們轉介準家長抽佣,」黎璿萍說,仲介提出兩類抽佣金模式:每介紹一個家長抽成5%~10%,這類偏高的抽成以轉介代孕需求者為主;或每轉介一個海外人工生殖個案人民幣30,000元(約新台幣12.8萬元)。

黎璿萍強調,海外診所唯有同時滿足合法、同志友善、有同志家長親身推薦這三個條件,同家會才會考慮共同舉辦講座或分享,且不接受業配,「我們很常被診所或仲介質疑腦子進水,錢擺在面前還不要。」

拉丁美洲成為亞洲準家長代孕新大陸?

赴哥倫比亞尋求代孕的男同志伴侶大頭(左)與Justin(右),現已找到代理孕母,準備移植胚胎。兩人著手添購嬰兒用品,與兩貓三犬一起迎接家庭新成員。(攝影/林彥廷)
赴哥倫比亞尋求代孕的男同志伴侶大頭(左)與Justin(右),現已找到代理孕母,準備移植胚胎。兩人著手添購嬰兒用品,與兩貓三犬一起迎接家庭新成員。(攝影/林彥廷)

台灣準家長的討論群組裡,近2年出現新的代孕路徑──拉丁美洲。

2019年以來,哥倫比亞、墨西哥部分州、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陸續對外國人開放代孕,費用約為60,000~80,000美元(約新台幣194萬~259萬元)。即便不乏爭議,也充滿變數,仍吸引負擔不起美國代孕費用、或被俄烏戰爭打亂計畫的準家長與代孕業者接踵而至。

男同志伴侶大頭與Justin是保險業務員與兼職YouTuber,愛情長跑17年,婚後開始思考彼此的老後。「如果我先走,希望有個孩子陪Justin,」大頭說。

兩人諮詢3家收出養機構,但被告知,現在的出養童近8成合併疾病或特殊家庭背景,有更高強度的照顧需求,若期待收養健康稚齡子女,要有等待3年的心理準備。兩人考量等待期漫長,也怕照顧量能不足而耽誤孩子,決定找代孕。

其實他們婚後已接到6家美國、泰國、哥倫比亞業者的合作邀約,重新思考海外生子後,兩人首要考量是合法,第二是醫療水準,第三是費用可負擔。後來加州的天使創建生殖中心(ACRC)員工來信,說從他們的影片得知他們很想要小孩,並介紹兩個代孕方案:美國是18萬美元(約新台幣582萬元),去ACRC在哥倫比亞投資的診所是75,000美元(約新台幣242萬元)。去年10月,他們飛往預算與醫療水準都在預期內的哥倫比亞。

哥倫比亞路徑在台灣很新,連同家會都還未聽聞成功案例,Justin坦言,固然有ACRC的中文人員對接,除了診所端的資訊,很難從不同管道做好全面功課,「我們很怕到當地被迷昏偷腎臟,只能安慰自己有打聽診所評價,應該是可靠的。」所幸兩人擔心的事沒發生,現已找到代理孕母,準備移植胚胎。

2023年11月,獨家代理哥倫比亞跨國連鎖生殖診所Celagem的捐卵代孕公司Tammuz Family在台灣啟動中文諮詢服務,提供美墨、哥倫比亞、阿根廷生殖旅遊訊息。「同婚通過後,我們看見同志族群對代孕需求急遽增長,而拉美提供較能負擔的選擇,」Tammuz Family亞洲諮詢顧問Mark(化名)說,「若孩子是你此生渴望的事物,飛行距離不是問題。」

Tammuz Family行銷長羅伊.尤多斯(Roy Youldous)表示,台灣作為亞洲的華語諮詢窗口,目前每週接到10~15個來自台灣、中國、香港、新加坡的諮詢。Mark統計,半年來有10名亞洲準家長赴哥倫比亞與阿根廷尋求代孕,包含5名台灣人。

泰國通過同婚、台灣擬修法開放人工生殖適用對象,亞洲代孕市場的未來?

今年4月,TFC台北婦產科診所生殖中心設置支持《人工生殖法》修法的留言牆,許多民眾貼上小卡,支持單身女性、同性伴侶適用人工生殖,以及在完善法規與配套措施前提下開放代理孕母。(攝影/林彥廷)
今年4月,TFC台北婦產科診所生殖中心設置支持《人工生殖法》修法的留言牆,許多民眾貼上小卡,支持單身女性、同性伴侶適用人工生殖,以及在完善法規與配套措施前提下開放代理孕母。(攝影/林彥廷)

泰國於2024年6月成為繼台灣、尼泊爾後亞洲第三個同婚合法國家,當局亦有意修法,再次開放外國人在泰代孕,這是否代表法規與社會氛圍都趨向同志友善,讓泰國成為下一個人工生殖業者布局亞洲市場的熱點?

黎璿萍分析,人工生殖業者在台灣舉辦類似MHB的大型活動,具有「華語」的優勢,除了服務台灣多元性別社群,也有把目標放在中國的用意,她不確定泰國能否達到相同效果。此外,即便泰國通過同婚,近年也鎖定LGBTQ族群大力推動「粉紅經濟」,整體社會能否真正接納多元性別者,也有不同解讀。

2015年,一對澳洲夫婦在泰國代孕一對龍鳳胎,夫妻帶走健康女嬰,將罹患唐氏症的男嬰遺棄給泰籍代理孕母,泰國隨即在隔年宣布禁止外國人赴泰代孕。黎璿萍指出,若泰國要放寬外國人代孕,仍需面對國際對其過往代孕糾紛與人口販賣的質疑,加上近年中國籍夫妻為增加在泰國的投資額度,透過代孕產下泰籍子女,在泰國社會掀起極大爭議,這都可能成為政府修法時的阻力。泰國衛生服務支持部副主任阿爾空(Arkhom Praditsuwan)今年4月接受媒體採訪時就強調,同婚合法後,泰籍同性伴侶即能適用代孕服務,但仍需一段時間才能定調該法適用範圍是否擴及外國夫婦,畢竟該法案的立法目標是保護代孕嬰兒,「我們不能讓孩子在毫無權益保障下來到這個世界。他們是人,不是家長的玩偶。」

在台灣,朝野三黨與衛福部現已提出17個版本的《人工生殖法》修正草案,以衛福部新增同性配偶、未婚單身女性及代理孕母的版本最詳盡,但仍需預告、討論、審議,最快要到下半年才會有新進展。爭議最大的代理孕母,目前支持開放的草案版本皆屬利他型代孕,也就是除了孕期必要開銷,代孕者不得從中獲利。這衍伸疑問:整個代孕環節牽涉的醫療、法律、中介機構人員都有支薪,唯獨代母沒有。這對代母是否公平?且有多少人願意無酬代孕(註)?

註:英國、加拿大與澳洲都是嚴格奉行利他型代孕的國家,多數代母是為親友代孕,素昧平生的外國準家長須排隊數年才能等到機會。

若修法通過,是否削弱台灣人到海外求子的意願?加州捐卵與代孕公司非凡構想(Extraordinary Conceptions)代孕部門主管白瑩認為,代孕在台灣仍有爭議,即便過關,自願者恐怕有限。求過於供下,相信仍有準父母前往流程成熟且社會包容度高的海外。黎璿萍則舉例,台灣不開放準家長選擇精卵捐贈者(註),有這需求的家長還是會出國。只要海外業者端出台灣無法提供,且具備競爭力的服務,誘因依舊不減。

註:根據《人工生殖法》,醫療機構不得應受術夫妻要求,使用特定人捐贈的生殖細胞進行人工生殖,頂多只能向受贈夫妻提供捐贈者的種族、膚色及血型這類無法辨識私密個資的訊息。而在美國、瑞典、丹麥等國,需求者可直接看著精子、卵子銀行的照片挑選捐贈者,並查閱捐贈者的健檢報告、家族病史、學歷、自我介紹等訊息。

為期6個多月的採訪,不同準家長跟《報導者》分享類似心情:「台灣做不了,我們只好花錢(出國)。」無論修法通過與否、開放程度如何,終究有家長為了無法在台灣實現的冀望奔向更有優勢的國家。而同志友善的修法趨勢與社會氛圍,持續吸引業者經營台灣據點,MHB已將台灣列為唯一定期舉辦大型活動的亞洲國家,每兩年來台辦理博覽會。

在創造生命的市場,求子夢成了一樁關乎預算、管理與避險的精密計算。即便人工生殖總圍繞著訂製嬰兒之議,高速膨脹的產業規模只回應一個簡單邏輯:有需求,就有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