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叫「小朱」的朋友

我有兩位朱姓朋友,和我同齡,八十多年前的老同學,小朱小胡的,彼此把「小」字冠在姓前喊,示親暱,套熱乎。七十多年前,我們一起考取了海軍,在江陰接受新兵訓練,又同在青島中央海軍訓練團接受美軍一對一專業艦訓、接艦、服役。五年後的1949,兩岸分治,朝代有別,是友似敵,非敵似友。再四十多年前見面,尷尬卻有緣,嘴上小朱小胡喊,和頭上的黃白髮鬚,有了顯著地不調和。到了2020,就是四年前,兩位小朱先後離開了人間,一在上海走,一在西雅圖。剩下在台北的小胡我,得齡九十四,情不自禁,寫下了這篇悼念文。

初識朱松泉這位小朱,是在江陰練營。那時二戰結束不久,我是和蕪湖中學五名同學,同時在南京挹江門海軍總部考上的,告示上說,要去英國接收潛艇,那年頭,想出國的人特多,所以考生分子複雜,有相差五、六歲的,有在偽政府當過差怕被檢舉坐牢的,真正高中程度的學生,除了南京,只有附近幾個城市,如鎮江、無錫、當塗、揚州等。在江陰受訓,應該是的的確確苦不堪言,頂頭上司全是日本兵,說是大後方來不及調派幹部來,沒發餉,大冬天,兩人共一床被,吃不飽,穿不暖,有人開小差,抓回來便受鞭刑,鞭刑很恐怖,慎重得吹集合號全體官兵生在操場集合,由營長戴戎光(1909-1971,兼江陰要塞司令,1949年降共)親自主持,受刑人趴在地上,拉下長褲,充當劊子手的班長,不是仇恨支那兵而打,而是習慣了傳統方式,傳說日本軍營裡就是這樣,他們先在受刑人兩股間把生殖器妥移位置,便以浸了水的長繩,在空中揚起了弧度,一五一十地,打逃兵的屁股,通常二十下,褲子破了,熱氣冒噴,說是可以把雞蛋打破,敷瀉創處,趁熱可食;我們是被喊「立正」了,聚精會神地注視,看得心驚肉跳。那年冬天來得早,我們冬衣發得遲,開小差更是不乏其人。

小朱是江陰人,家住不遠,常被送吃送穿的,我們羡慕死了、好像班長們也對他好一些。晨操好比現代的五千公尺,圍繞黃山山窪跑,接著是二十一節日本海軍操。每天的洗臉刷牙以及洗澡洗衣,也是在山腳下的小溪中完成,撿石塊,破冰取水;寫到這裡,有件糗事不得不記,那就是有人在晨操進行中拉肚子,邊跑邊拉,只好寄存褲襠,幸虧綁腿綁得緊;跑到了終點小溪,兩腿加上鞋褲,統統淹沒水中,全身抖藪,料理後事;人見不怪,大哥不會笑二哥。

在江陰,我們等於陸軍,個別、班、排、連、營教練,打野外,實彈射擊等等都有了,日常操作中,就是不見應有的海軍技術課程,或任何有關操作,營房離碼頭不遠,八個月的新兵訓練,我們沒有一次被允許登過軍艦或上過船;無解呀無解!問班長問隊長,回答清一色,要我們等,他們也在等。此期間,算是不寂寞,小朱和我同班同床同食,無話不談,無等不等,成了莫逆,簡直閨密了。「小朱」「小胡」的,就那時開始喊。

1946年,除夕不久,有了天大消息,營長宣布,練兵們全被授階二等兵,分兩批去青島受訓,小朱和我是第一批。到了青島中央海軍訓練團分科學習,生活作息,和在江陰的一比較,簡直上了天堂,吃得飽,穿得暖,睡得好,只有學習太緊張又提心吊膽。海訓團是美軍第七艦隊協辦的,小朱學輪機,我在信號教室;意外的是,竟然沒有陸地出操或任何軍事課程,一律升級上等兵,說接艦後再升士官。生活管理分三個大隊,由中國軍官指揮,各教室有教官、助教各二,都是中美各一。小朱和我不同寢室,食堂裡難得碰面,功課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周末考試不及格,便被書面通知改去其它教室報到,例如帆纜教室、槍炮教室,甚至洗衣、理髮,或放映教室等,但不會被除役,後來得知,原來那時段,依據同盟國租借法案,美國贈艦租艦太密太多,我海軍當局措手不及,只有千方百計配合,一對一加速加工訓練,士兵如此,軍官如此,連艦長也如此。

學習緊張的專業課程通過了,接下來是艦訓,艦訓結束,也就是接艦的大日子,艦艉國旗換成了青天白日滿地紅,官兵們包括艦長、副長(executive officer我們習慣了喊副長,不喊副艦長)、輪機長的,都換了中國軍官,我被分發到美盛號登陸艦(LSM433),信號下士,小朱輪機下士,上了另一艘美字號(442),分屬兩個艦隊,他去了南方,我去了東北,慢慢失了連絡。 1949年春,內戰正酣,我二人都被升級調艦,他調永嘉艦升了輪機中士,在長江第一艦隊,我在第二艦隊的興安艦幹電訊中士,基地青島。那年二月間,接到電報,令興安艦去高雄,再上海,待命支援長江突圍。我知道小朱在永嘉艦,所以特別注意到他們的突圍進展,尤其關心他會成為英雄,還是狗熊?也就是說永嘉艦能否回到左營,或是被江陰砲台打沉了,再或者是永嘉真的進了左營港,小朱卻被繩索綁了,一身一臉狼狽被拖上卡車,去了牢獄。推斷都不真實,我特地由高雄前往左營,準備上永嘉看小朱,記得是四月下旬的一個燦爛日子,永嘉真的進了港,靠妥了碼頭,碼頭上圍擠好多人,熱烘烘,我退卻了,打聽到全艦官兵大半是英雄,艦長陳慶堃(1919-1983)是英雄中的英雄,小朱在內的十幾位被肯定為英雄的官兵,我眼睜睜的看到他們都被接去表揚了。我放了心,遠遠地看到他就好。

南京是1949年四月二十日丟的,突圍成功(4/21-4/23)的有永嘉、永定等11艘軍艦和3艘砲艇,沒參加突圍的,加上被江陰砲台擊沉的也不少,上海是五月二十七日易幟。沒幾天我得了個好消息,小朱連升三級;他是練兵出身的我們,第一位不戴圓帽子 (練兵到中士的帽子都是圓形),當上了少尉輪機員。

世事難料,那年12月3日我被捕了,在鳳山海軍來賓招待所談話(即審訊)時,組長(等於檢察官)說漏了嘴,說「朱松泉是英雄,幹嘛要跑!」問我,我怎知?小朱跑了,真的?我也不解。隔了十年後的1960年3月7日,我由綠島「新生訓導處」(台灣上世紀最大的政治犯監獄) 回到台北,才知道真是真的。

小朱為甚麼要跑?升官了,又拿了巨額獎金。他親口告訴我們原因,是在台灣解嚴幾十年後的事,我、小朱、錢某,還有記不清的兩三位海訓團同學,在台北國軍英雄館餐聚時小朱親口說的。「那是1949年十二月初,」說得明明白白,「聽說你小胡,還有二十多位同學陸續被捕,原因是同學宋平從香港寫信給在左營的同學陳明誠,信上附筆問你好,你便被捕。我和宋平走得近,一定有信給我,當時一定被扣住了,伺機發落,我不能束手待斃,正好有個機會,我便在新加坡跳船了。」跳船便是逃兵的意思,是海軍裡的習慣說法。幾十年後,證明了小朱當年的判斷和痛下決定,是絕對正確,因為好幾位當年也是英雄,不多久,真的都被捕了,成了狗熊。理由是和宋平有信件往來,便證明了他們私交甚篤,我的判決書上就是這樣寫的,「私交甚篤」就會洩漏軍機;小朱這次有膽識敢回台灣,因為他以僑胞身分,何況,半世紀了,台灣已經改了朝換了代,我們都被發了平反證書。

開放探親後,我去上海,宋平來酒店看我,說,我信上甚麼都沒說,只報平安,我又不是共產黨,哪曉得竟闖下如此大禍。

在獄中十年,我不止一次地想,共產黨好笨,如果他們發動兩岸曾是同僚同學的海軍官兵生們,一人一信向台灣寄的話,那結果將是怎樣!

現在說說另一位小朱,他叫朱正安,是我初中、高中同班同學,在家鄉蕪湖是鄰居,當了兵又同在江陰在青島兩地受訓;正式服役時,曾三度同一軍艦服役,而且,有一時段,我二人有緣,以同階在同一電訊室和信號台上下班值勤,這是極其難得的巧合,他是電訊上士,我是信號上士,他用耳也會用眼,我用眼也會用耳,這是兩人同在一艘軍艦艦訓時互教互學的。通信官很開明,說編制上那是規定,實情上我會通融,你二位工作如何安排調適,只要順暢不誤事就好。

1987年兩岸開放探親後,我是怎樣找到朱正安這位小朱的,說來趣事一椿。小朱和我有一位共同的女同學叫郭懷悟,我找到了她,已經高齡七十多的老太太,見到我很高興,說,「儂肯定他在上海,沒死脫,阿拉就能找得到。」 果然,不到一星期,她把小朱的電話給了我,原來她是從戶政機關離休下來的。在上海有戶籍登記「朱正安」的有一百多,她篩選了十幾名可能疑是「小朱」給我。

先擱下小朱和我小胡的見面歡不說。2015年6月26日,《中國時報》有篇林文正先生寫的「用爭議羅織罪名」,倒數第二段是這樣寫的:

胡子丹,也沒改他對國家的認同,他在民國37年,畢業於青島海軍學校,與他最好的同學一起坐太平輪南下,他到了左營,但卻被說思想傾共,被關到綠島,而他的同學去守江陰要塞。民國43年11月13,太平艦於大陳島海域被共軍的魚雷快艇擊沉。多年後,胡子丹與這位同學在上海見面,同學說:「是我下的攻擊令,當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啊!」胡子丹聽到這裡,淚涔涔下。

林文中寫的這位同學便是「小朱」朱正安,文中最大訛誤,是我從沒在太平軍艦上幹過,那時(1949-1960)我在台灣是被關在綠島監獄裡,坐政治犯的牢。文中最後幾句話說得真實,我確是「淚涔涔下」。

1949年初,我申調美和艦,因為我家人獲准遷居左營,母親姐弟們暫居上海離江南造船所很近的龍華路,等待我服役的美和艦直接開往左營;那時段,美和艦的任務是撤眷、運輸,所以上海、定海、左營,來來回回三地跑,我不在上海時,家中便由小朱代勞照應了。小朱在家鄉時,朱媽媽和胡媽媽便親近得好比姐妹淘,他無父,我也是,兩位老太太便很自然地互有往來取暖。上海忙亂期間,我一直忙著把家人從家鄉蕪湖接來上海,和小朱不在同一艘軍艦,不確定小朱有沒有申請朱媽媽去左營。到了四月下旬,有夜,我艦由定海開上海途中,小朱用key告訴我,說他們正是突圍夜航中,要來上海了,緊張感染了停泊在上海江南造船所碼頭的所有艦艇,原來江陰砲台降共了,她們二十來艘艦艇能否吉多凶少,還是逢凶化吉,安全突圍,都是未知數。他說保持holding key,我ok。現在查到了那一天是四月二十三日夜,他說艦長已下棄船令,他將跳水求生,「我媽媽拜託你了」。幾天後得知他已被俘,在蘇州街上,在長長被俘行列中,和他同一命運的興安艦同僚張宗耀兄,後來在上海告知我,中共對他們的處置是自費回上海當英雄,或集體回南京也當英雄,小朱選擇去上海找媽媽去。張兄來台北,多年後,有天相遇,他說他將移居美國,前幾年在華視工程部工作,聽說海軍裡的官兵被捕不少,他有點怕怕。

和小朱相遇,彼此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家立業了。1987年12月初,我二人在上海新亞飯店見面,那時他已離休,在上海儀表電訊工業局擔任高級工程師。他告訴我一件往事,1954年11月13日夜,太平艦在大陳島海域被他們魚雷快艇擊沉,「是我用雷達設定的!」各為其主,能說啥?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故事,沒有爭議。

我14歲喪父,生活靠大我三歲的哥哥,和大我八歲的姐姐打工養家,而小朱家也是同樣情形沒有父親,又沒兄沒姐的,靠什麼維生呢?半世紀後小朱小胡的兩人相逢,卻在兩張名片上看到了端倪,他大兒子叫朱紅兵,小兒子朱紅衛,「紅衛兵」得如此厲害,尤其小兒子的學經歷驚人,上海交通大學航天研究所博士,美國某公司(我忘了其名)高級研究員,住豪宅,代步自用車,這在當時的台北,我輩同學們也很少有此情形的。原來他有位長輩是高幹,小朱自己和他家人們,是一直受到照應的。小朱更是從小就被安排。

半世紀來,這三位小人物,小朱小胡又小朱的,彼此情意稠蜜,是命運糊弄了他們?還是他們糊弄了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