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金門
第二次離開金門,距離第一次已經四十年。
那是難忘了一夜,風高無月,一陣呼嘯,我便被吞進船艙,然後經歷一整晚的動盪與令人作嘔的惡臭,破曉時分,昏沉沉的,在料羅灣搶灘上岸。半年後終於離開,恨自己,當時手太滑了。
這次是因為詩畫家好友王婷。機長廣播,高度21000英呎,和上次相比,差遠了,不只是天空與海洋的距離。這次,我拿的是登機證,而那年我領的是金馬獎。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全身被裝備壓著,無法托運,滿懷著忐忑和哽在喉嚨的鄉愁。飛機航程約一小時,從機上可以看見雲,雲很近,綿綿的。海很安靜,像藍色的果凍,海上有船,船尾拖著長長的白色浪紋。在離海不遠的金沙鎮,縣定古蹟睿友學校裡,有一場王婷的文學展正要展開。
從尚義機場急赴位在金湖鎮的小徑,和早一天來的文友會合,他們正在特約茶室展示館參觀。茶室就是傳說中的八三么,服役期間常聽老鳥同僚說起關於此地的溫柔。以前沒來過,只好藉由導覽想像。軍中講究階級,連消費買票也是官兵有別,原來那檔事也存在著同工不同酬,但畢竟那是別人的私密,不好問。而關於阿兵哥用鋼盔排隊進場的景象,只是傳說。錯過總是比過錯好。茶室早已人走茶涼,少了明星花露水,無味的空氣中有繁花落盡的哀傷。
擎天廳是偉大的工事,當年我在那裡看勞軍表演,那時的藝工隊,帶來激勵士氣的愛國歌曲和樣板式的舞蹈,我卻想起在林森北路暗黑的地下舞廳摩擦光明的日子。沒人知道再兩年就解嚴,所有藏在地下的事物都已經長成自己的樣子了。那陣子Michael Jackson的〈Billie Jean〉紅遍全球,不穿九分褲和白襪子,就是落伍了,如果可以來段月球漫步,就是現在所謂的「潮」。忽然有水珠從天而降,擎天廳是由花崗石開鑿出來的,和其他的戰備坑道一樣,幾十年來都很潮。我終究沒有遇見鄧麗君,也沒有等到軍中情人來訪。在座位上,我聽著簡報,官話依舊制式冗長,同行有一位名伶,經眾人慫恿,上台唱了一個段子,迎來熱烈的掌聲,也印證了擎天廳,天然的共鳴,悠遠裊裊。
金門,和我知道的不一樣。我們在金城鎮的水頭聚落過夜。文學展開幕後的王婷,彷彿鬆了一口氣,她把白天的盛事,留給了媒體報導,熱切地邀大家賞星星。我看見當年的星星還在,一直都在,只是少了寂寞。但好久沒那樣悠閒地躺著,真好,尤其是在被國家公園列入保護的民宿屋頂。主人蔡先生的祖厝名為「鳳毛麟趾」,那一是座很有來歷、也很有情調的建築。磚瓦樑脊是傳統閩南式的典型,處處有著精緻的工藝雕琢,而那些來自南洋的氣息,則是先祖遷徙的痕跡。「那一天,炮彈打到這裡!」蔡先生指著八二三炮彈時的彈著點。「這個拿來當菜刀,很好用。」蔡先生取出砲彈殘骸展示著。「那個年代,早上到學校,如果有同學沒來,就知道他們家出事了。」王婷則補充。一整晚,我們彷彿是困惑的問事者,而蔡姓家族的事,儼然就是金門的事,也是一整個國家的事。
過了金門大橋,就是烈嶼,又稱小金門。對岸廈門的高樓像巨大的鬼魅,一幢一幢擺開陣勢,彷彿明示著他們不是只有火炮。我記得軍中長官曾嚴厲的告誡士兵,站衛兵時不能睡覺,小心水鬼割掉你的耳朵。真的太近了,到烈嶼我才知道原來「共匪」真的在我身邊。我忽然覺得很幸運,直到退伍,我在前線沒看到半隻水鬼,雖然鬼一直都在。
在那段數著饅頭的日子裡,不是待在坑道就是在前往坑道的路上。難得休假半天,去附近的小吃部,泡個舒服的澡,然後吃一碗泡麵加蛋,已經是頂級的享受了。春節期間,部隊加菜,吃到很特別的牛肉罐頭和水果罐頭,後來才知道那是即期的戰備品。金門以貢糖、牛肉乾和高粱酒聞名,但我是第一次吃到石蚵麵線和芋頭,氣味綿長,實在道地。另外印象深刻的是燒餅,在文學展開幕典禮會後,每位出席者都分到燒餅,我心裡嘀咕,頂著39度的天氣,吃這個會不會太乾,可是我錯了。
我想起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裡,有一句話:「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那年春天,我坐上軍艦離開金門,在黝黑的台灣海峽上,我曾對自己說:「這輩子再也不會來金門了!」我又錯了。
原來離開是為了抵達。那天早餐,民宿蔡大姐問我是不是來過金門?我說來過。「當兵?」她問。「對,我挖過坑道!」她回:「歡迎你回來,感謝你對金門的貢獻!」金門之於我,像碗裡撈起的麵線,多了一絲的懸念。